小羊的星草原

何晓宁

1

那是一个下雨天。

清凉的雨水斜斜地撞在玻璃上，发出细碎的声响。虽然已经进入初夏，天气依然有点凉，得穿上一件外套，我打开衣柜——

意外就是这个时候发生的，我抓到了一个软软的、毛茸茸的、有温度的东西——衣服是不可能有这种感觉的。我立刻瞪大眼睛，发现一个雪白的东西站在衣柜的角落里，一双明亮的小眼睛从衣服的缝隙间看着我，而我的右手正抓在它抽动的耳朵上。

“一只小羊？”我把脸凑过去，惊讶地问。

它紧张地往后缩了缩，用受惊的眼神盯着我。

“不要害怕……”我身子轻轻地往旁边挪了挪，生怕动作太大吓到它，“你可以慢慢走出来，这里没有别人。”这么说着，我才注意到从门口到衣柜的地板上，印着一串水津津的羊蹄印。我对羊蹄印再了解不过了。它大概是趁我不注意的时候，悄悄跑进来的。

小羊动了动耳朵，好像在判断我的话到底是不是真的，过了好一会儿，它才小心地从衣服丛林里钻出来，完完整整地站在我面前——一只浑身雪白的小绵羊，还没我的椅子高，四只黑色的蹄子小巧玲珑，脖子上系着一块葱绿色的手帕。我对羊有天然的好感，可能因为我属羊，可能因为我喜欢白色，也可能是因为我很小的时候爷爷家里养过羊。

“我喜欢羊。”我直白地对小羊说，“你用不着害怕，很高兴遇见你。”说着，我不由自主地朝小羊伸出一只手，想要摸一摸它，可是小羊立刻灵巧地躲开了。它还是有点儿紧张。

“对不起，我只是想确认一下，你是不是一只真羊……”我赶紧为自己不礼貌的行为向它道歉。作为一个大人，我必须时刻控制着那颗动不动就要冒出来的好奇心。不过，好奇心就像一只顽皮的猴子，绝不会轻易受人控制。

“我是一只真羊！”小羊有点生气地踏了踏小蹄子，“大怪兽追我，我才躲进这里的！”

 

2

小羊告诉我，它来自一个叫星草原的地方。因为被老糊涂追赶，才躲到这里。

“星草原是全世界最漂亮的地方，那里长满了软软的青草，开满了比星星还多的花。还有一个果园和一口噗噗泉。果子成熟的季节，噗噗泉就会噗噗噗从梦里醒来，喷出好多亮闪闪的星星。”小羊一边说，一边向我比画，“有的星星飞到天上变成真星星，有的被风吹散在草原上，变成野花，变成树，还变成我最喜欢吃的星星草。”

“那老糊涂是谁？”我忍不住问小羊，“它为什么会追你？”

“老糊涂……”小羊好像在思考怎么回答我的问题，“老糊涂是一只长满皱纹和白毛的大怪兽！”说完这句话，小羊的脸突然有点红了，好像因为什么事情感到不好意思似的。

“老糊涂吃羊吗？”我担心地问，如果它吃羊的话，小羊就太危险了。

“它什么都吃！”小羊做出一副受惊的样子，“它好坏，霸占了果园和噗噗泉，还在我们的草原上种满了讨厌的土豆，每天晚上月亮出来，那些土豆就呱呱乱叫着从泥土里钻出来，在草原上到处乱窜，还抱在一起摔跤、打架……吵得耳朵都要聋啦！”

这样的土豆还是第一次听说。看来星草原真是个奇妙的地方。

“我讨厌土豆！”小羊气呼呼地说着，跺了跺蹄子，好像眼前就有一个土豆似的，恨不得一脚把它踢到外太空去。为了不惹小羊生气，我赶紧跑去厨房，把昨天买的一堆土豆藏了起来。虽然我买的土豆不会呱呱叫，不会到处乱窜，更不会打架，它们都老老实实地待在厨房的塑料袋里一动不动，不过，土豆毕竟是土豆。

“老糊涂喜欢吃土豆吗？”我问小羊。

小羊亮闪闪的眼睛看着正在下雨的窗外，动了动耳朵，好像又在想什么主意了。我眼巴巴地看着小羊，等着它回答我的问题。我期待从它嘴里听到更多奇妙的、不可思议的事情。而且作为一个大人，总喜欢把事情弄出个来龙去脉才安心，我也不例外。

“老糊涂！土豆！”小羊好像气得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老糊涂把草原上的草都拔光啦，还让我给它干活，给它种土豆，挖土豆，还只叫我吃土豆！”小羊一提到土豆就跺脚，“我趁老糊涂睡觉的时候，悄悄跑到噗噗泉边上，捡了好多星星草种子，偷偷种起来。我就种了这么小这么小一块，”小羊用蹄子在地板上比画了一下，“星草原那么大，全是土豆，星星草夹在里面，有时候连我自己都找不到呢。我在星星草边上做了记号，趁老糊涂不注意就跑过去看，它们很快就发芽啦，还长出了小小的像星星一样的叶子。可是老糊涂鼻子太尖了，它闻到了星星草的味道，很快就找到星星草，然后拔了精光！还把我臭骂了一顿，说我是一只讨厌的坏羊！”

“你是一只好羊，”我生硬地安慰小羊，“我觉得羊都是好的。”

“老糊涂都是坏的！”小羊接着我的话说。

“那老糊涂没有把你怎么样吧？”我问。

“‘坏羊就像坏草，坏草要拔掉！坏羊要吃掉！’老糊涂就是这么说的！”说到这里，小羊浑身颤抖了一下，“老糊涂把我关起来，然后就跑进屋里磨刀、生火、架锅、烧水……”

“那你是怎么逃出来的？”我打断了小羊的话。

“我……我挣断了绳子，跑啊跑，就跑出来了……我有四条腿，老糊涂只有两条腿，它当然追不上我啦！”小羊好像不想再说关于老糊涂的事情了，它抿了抿嘴巴，肚子里传来一阵咕噜声。

“你肚子饿了吗？”我问。

小羊开心地点点头。

“可是我家里没有星星草，你等等，我去附近的菜市场问问看……”说着，我随便穿上一件外套，打算出门。

“我也可以吃别的……”小羊冲着我眨了眨眼睛，很不好意思地说，“我看见这里有好多卖好吃的地方……”

我立刻明白了小羊的意思。

 

3

我和小羊撑着一把大黑伞，走在细雨茫茫的街道上。第一次来到城市的小羊看看这里，看看那里，对一切都感到好奇。我耐心地回答着它那些没完没了的问题。我们经过一家画着猫咪头像的店铺。

“这里卖猫吗？”小羊问我。

“这是一家零食店，卖好吃的零食。”我说。

“猫吃的零食吗？”小羊聪明地问。

“不，主要是人吃的。不过，猫咪或许也能吃吧！”

“那羊可以吃吗？”

“可以吧！”我带着小羊走进店铺。那些花花绿绿的零食立刻吸引了小羊的注意。当小羊发现包装袋上画着一只羊的零食时，兴奋地喊叫起来：“我要吃这个！”它抿了抿嘴巴，动了动耳朵，“还有这个！这个！这个……那个……那个和那个！”一会儿功夫，我手里的小篮筐就被它塞满了。都是些有着绿色包装的零食。看来小羊很喜欢绿色。

从零食店出来，我们又去了一家餐厅。我特意叮嘱服务生，不要提到任何与土豆有关的食物。服务生给我们介绍着菜单，小羊点了十几种蔬菜，很快就把它们吃了个精光。看来小羊在星草原上的确受了很大的委屈。

“太好吃啦，原来蔬菜可以做这么多味道啊！”小羊满足地打了个饱嗝，“我们等会还能来这里吃吗？”

“等会儿吗？”我不确定地说，“要是等会你又饿了，我们还可以再来……”

小羊开心地点点头，拉着我跑出餐厅。

“刚吃完饭，要慢点哦，不然会吐出来的。”我对小羊说。

“要快点，要快点，不然就没时间玩别的啦！”小羊好像很赶时间的样子。

“我们可以慢慢玩，明天还能玩，后天还能玩，你想在这里待多久都行。”我说。

“可是不行……不行的……老糊涂很快就会找……”话才说了一半，小羊立刻慌张地捂住了嘴巴，偷偷地斜着眼睛看我，露出一副生怕不小心把秘密说漏嘴的表情。

虽然我觉得奇怪，不过并没有追问它。看到小羊开心的样子，我心里很感动。我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放松地走在街上了。在这之前，我每天过着从出租屋到工作单位的两点一线的生活，单调的重复让我变得像石头一样麻木。我甚至发现，那条我走过无数次的街道，竟然有一家小小的花店，而我之前从未注意过。是小羊带我找到了它。

“要是这些花没有被摘下来会更漂亮！”小羊说，“我喜欢它们长在泥土上的样子。不过已经好久没见过这么多花啦！我可以挑几支吗？”小羊看着我。

“当然可以！我送你吧！”我们开始在那些花束间流连，“送花在人类之间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送花代表喜欢和祝福一个人……”我嘴里喃喃地说着，不知道小羊听见没有。不过，大概动物之间也会有互相送花的行为吧，就像不管是人还是动物，都欣赏花的美丽。

“这是送给你的！”小羊捧着一束满天星对我说。

“这是送给你的！”我捧着一束小雏菊对小羊说。

我们捧着各自的花，招摇地走在大街上。我们去了电影院、书店、游乐场，还去了城市中心那片小小的公园。小羊总是精神满满，而我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感到轻松、快乐和满足。

我想起住在爷爷家那段时光。爷爷每天一大早都会带着我去原野上放羊，我们一起数羊，给每一只羊起名字。我们还在飘雪的冬夜里接生小羊。那都是很远以前的记忆了。

小羊和我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我们几乎把整个城市逛了个遍。以前，我总觉得这个城市冰冷而陌生，没有兴趣去了解它。无论在这里生活多久，都觉得自己是个外乡人。而现在，我惊喜地发现，原来这个城市也有我不曾看见的另一面，温暖而善意的一面。

小羊可以肆无忌惮地跑到任何地方，问任何自己觉得奇怪的问题，每一个人都愿意友善而耐心地回答它。

“我喜欢这里！”小羊说，“要是能一直住在这里就好了！”

“你可以一直住在这里。”我对它说。

“我觉得它要来了！”小羊说。

“谁？”我问。

“老糊涂！”

听小羊这么说，我也变得警惕起来。

有好几次，我和小羊出门的时候，总觉得有人在跟踪我们。尤其是那个背着大麻袋，在街边卖土豆的老头，总是用奇怪的眼神盯着我。真是可疑！虽然他不可能是小羊说的什么老糊涂怪兽，但我觉得应该多注意点。

 

4

“老糊涂一定找到这里了。”回到家，小羊对我说，“我闻到它身上的土豆味了！”

“我不会让它抓你回去的！我会保护你！”我信誓旦旦地向小羊保证。虽然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能力保护过谁，不过当我第一次说出这句，心里依然感到一种有分量的责任，一种幸福的责任——能保护一个人，是一种幸福。

“你会伤害它吗？”小羊冷不丁地问。

“谁？”我说。

“老糊涂呀！虽然它总是很霸道，但……但你能不能不要伤害它？”小羊的话让我感到奇怪。

“可它是个坏蛋呀，它会吃了你，还有可能吃掉别人，我觉得还是把它抓起来比较安全，我们可以请求警察的帮助。”

“不！你不能这么做！”小羊紧张地喊起来。

我被它的话弄糊涂了。对坏人也这么善良，多么天真的小羊啊！你得学会保护你自己！我在心里对小羊说。

我们正说着话，突然“咚咚咚”响起了敲门声。谁会敲我的门呢？自从我住进这里，从来没有人敲过我的门。我看了看小羊，立刻提高了警惕。

“是谁？”我对门外说。小羊已经敏捷地躲进了衣柜。

“我来寻找一只小羊……”门外响起沙哑的说话声。

“你找它有什么事情？”我不失礼貌地问。

“我带它回家。”门外说。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小羊突然从衣柜里跳出来，像个孩子似的噘着嘴冲门外喊：“老糊涂！我才不要跟你回家！”

“哈哈……你这只调皮的小羊！我就知道你躲在这里！”门外那个人大笑起来。

我听着他们的对话，云里雾里。不过看样子，门外那个人并不危险，而且他就是小羊所说的老糊涂怪兽。

我只好打开门，放他进来。这个小羊，竟然对我撒了谎，明明是个老爷爷，却把他说成可怕的怪兽。原来他就是街头那个背着麻袋卖土豆的可疑老头。此刻，他的肩膀上依旧背着那个破麻袋。麻袋被什么东西撑得鼓鼓的。

老糊涂一看见小羊，就扯着嗓门儿大笑起来，“这几天玩开心了吧？城市里好不好玩？还要不要跟我回家了？”

“不要！除非……”

“除非我把土豆拔光光，你说种什么咱就种什么！”老糊涂爽朗地说。

“真的？”小羊不相信地问。

“当然是真的！对小羊撒谎的人会变大土豆！”老糊涂说着，把肩膀上的麻袋放到地上，打开给小羊看。我忍不住也把脑袋凑过去。麻袋里面一颗土豆也没有，而是装满了一包一包的植物种子，还有很多不同种类的小树苗。

“胡萝卜子、青菜子、西瓜子、番茄子、蒲公英、车前子、地肤子、荷花子、满天星、小雏菊子，还有杏子苗、梨树苗、桃树苗、合欢苗……哎呀，太多了，我跑遍了这座城市，才买齐这些东西！想想看，咱们把它全都种下去……”老糊涂说到这里，突然打住，做出一副诱人的表情看着小羊，“怎么样？跟不跟我回去？”

小羊害羞地点点头。

“那还生不生我气了？”

小羊又害羞地摇摇头。

“哈哈……那咱们马上回家！”老糊涂开心地大笑着，重新把麻袋背到肩上。

我差不多明白怎么回事了——

原来这是一只闹脾气的小羊离家出走的故事！为了让我同情它，收留它，于是这个家伙就编造了一个关于星草原和大怪兽的故事！

我故意生气地看着小羊说：“原来你一直在骗我！”

我心里还有点小小的失望。因为小羊就要离开我了。

“对不起！”小羊低着头，不好意思看我，“可是我没有撒谎，你看，有了这些种子和树苗，我们很快就有星草原啦！”

“没错！”老糊涂抖了抖肩膀上的麻袋说，“咱们再也不种那么多土豆啦！”

“可是要把这么多种子和树苗种下去，要花很多时间吧？”我指了指老糊涂的大麻袋。

“没错！我们得请个人帮忙才行！”老糊涂说。

“你愿意帮我们吗？”小羊眼满脸欣喜地望着我。

“我愿意！”我开心地大喊。

 

5

小羊和老糊涂住在城市边缘的一个村庄里。他们有一片自己的田地，田地中间有座小木屋，小木屋前有一口普普通通的池塘，这大概就是星草原的故事里那个会喷星星的噗噗泉吧！

我们沿着木屋旁边的土地，依次种下了梨树、桃树、杏树……很快，这里就会变成一片果园。

我们把荷花子洒进池塘里，很快，这里就会变成一片荷塘。

我们把田地分成十几个大块，种下胡萝卜、青菜、蒲公英、车前草、小雏菊、地肤……每一块田地中间筑起一道细细的小篱笆……

忙完了。老糊涂和小羊把我请进他们的小木屋。

“哎呀，真是不好意思，这里现在只有土豆吃！”老糊涂指着墙角的一大堆土豆说，“不过我们可以炸薯条，炒土豆丝，炖土豆泥，再煎几个土豆饼，这样我们就有四道菜了！”说着，老糊涂开始在灶台前忙碌起来。

“又是土豆！”小羊不满地噘嘴，不过我能感觉出来它并不是真的生气，“为了哄我吃土豆，老糊涂每天给我讲土豆的故事！”小羊对我说。看来，那些说土豆在晚上呱呱叫到处乱窜爱打闹的话，是老糊涂哄小羊的。我忍不住笑起来。

“这是我偷偷种的星星草茶，快尝尝吧！”小羊得意地把一杯茶端给我。我呷了一口，淡淡的、清凉的香气立刻灌满了我的身体，有点像薄荷的味道。

“我去田野里玩，发现了这个叶子像星星的植物，就把它的种子采下来，悄悄种在土豆田里，还给它起了星星草的名字……”小羊捂着嘴巴悄悄地告诉我，“可是老糊涂非说那是杂草坏草，会影响土豆生长，就趁我不注意，把它们拔掉了！”

原来是这样。我品着星星草茶，觉得茶里多了另一种美丽的味道。

“老糊涂实在太糊涂啦，”小羊又悄悄告诉我，“他总听人家说，今年种这个能卖好价钱明年种那个能卖好价钱，就把所有的地都种上这个或那个，可他总是迟一步，不管他种什么，等丰收的时候，就卖不出去啦！”

老糊涂好像听到了小羊的话，不说话，只是“呵呵”地笑着。

多么似曾相识的场景啊。我吃着老糊涂做的饭，忍不住想起了爷爷。我和爷爷放羊回来，爷爷就扛着锄头下地干活了，他一个人要管好大一片地，总是累得满头大汗直不起腰，我在地里到处乱跑，还喜欢收集乱七八糟的种子种进泥土里。天快要黑的时候，爷爷就会回家给我们做饭。爷爷做的饭里总是有土豆，我实在吃腻了，就赌气不吃饭，爷爷才会买不同的菜做给我吃。那时的我多么像现在的小羊啊！那时的我多么幸福！

“明年这里就是星草原啦！欢迎常来！”离开的时候，小羊和老糊涂热情地对我说。

“星草原……”我嘴里一边嘀咕，一边微笑着朝他们摆摆手，然后使劲捏一捏手里拎着的老糊涂送我的土豆和小羊送我的星星草茶，生怕这是一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