喇叭花电话

王君心

 

1

 

第一次听到喇叭花里传出的声音，是在林媛媛四岁的时候。

前一天，她和爸爸大吵了一架。

下午爸爸有急事出门了，让她照看婴儿床里的弟弟，她只不过被一只漂亮的白蝴蝶勾去了注意力，跑进院子里一会儿，房间里就传出了弟弟的哭声。

她真的只是走开了一小会儿，可能还不到五分钟，可弟弟偏偏就在这时候翻出婴儿床，摔在了地上，额头上留下了一个无法消去的肿包。

这个肿包成为了林媛媛“自私”“贪玩”“不懂事”的铁证，让她挨了好几下打。看到弟弟摔下床，林媛媛也感到愧疚，可爸爸一股脑儿把怒火全发泄到她身上，让她心里的委屈远远超过了其它情绪。

如果妈妈在，她一定不会打我的！

挨打的时候，一个人跑进院子里抹眼泪的时候，这个念头不止一次冒了出来。妈妈最疼我了，林媛媛摸着手臂上红红的印子想。泪水糊住眼睛，她什么都看不清了。

可妈妈不在了，爸爸从医院抱回弟弟的那一天起，妈妈就不知道去了哪里……呜呜，妈妈，我好想你啊……

晚上，林媛媛没敢回自己的房间，她就躺在房间通往院子的露台地板上，那儿有几盆妈妈最爱的喇叭花。

爸爸大概是气疯了，真的没有来找她。她就靠着花盆，缓缓睡去了，脸上还带着清亮的泪痕。

第二天清晨，林媛媛是被凉凉的风吹醒的。她睁开眼睛，天还没有大亮，晨雾像半透明的帘子被风轻轻掀动着。

这时候，离她很近很近的地方，传来了一个温柔的声音。

那个声音说：“……媛媛，有没有想妈妈？”

“妈妈！”

林媛媛一下坐了起来。

声音是从一朵喇叭花里传出来的，林媛媛凑过去，把耳朵贴在花瓣上，委屈的哭声已经率先跑了出来：

“呜哇……妈妈，我好想你啊！”

喇叭花里的声音明显迟疑了，可林媛媛一点儿都没有察觉，她继续说：“昨天爸爸打我了，好疼啊，他眼里只有弟弟……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好想你，呜呜……”

“乖，不哭、不哭啊……”喇叭花里的声音安慰道。

“妈妈你去了哪里，你不要媛媛了吗？”林媛媛问。

“……妈妈有事情要办，办好了就会回到媛媛身边。妈妈不在的时候，你要乖，要听爸爸的话，知道了吗？”

“那你以后还会打电话来吗？”

“……会的、会的。”

“真的？你保证？”林媛媛的声音一下子拔高了，“每天都打，好不好？”

喇叭花里一时没了声音。

“求你了妈妈，我真的好想你啊。”林媛媛哽咽道，眼泪又涌了出来。

“每天都打，我保证……”

“嗯！”林媛媛拼命点着头，也不管妈妈能不能看见。

这是她第一次，和喇叭花另一头的“妈妈”通电话。其实当这一天过去，第二天早早候在喇叭花边的时候，林媛媛自己都忍不住怀疑，昨天的“电话”，会不会只是她的一个梦而已。

然而，就在她屏息等待的时候，喇叭花里如约响起了妈妈的声音：

“媛媛，在吗？是我，我是……妈妈。”

“妈妈我在！”

林媛媛大声说。

从内心深处涌起的快乐和满足快要冲昏了她——原来妈妈没有离开，妈妈一直都在，她只是去办事情了而已，她还能给我打电话！

这以后的每天早晨，四岁的林媛媛总能在大清早爬出被窝，准时守在喇叭花边，等待妈妈的声音从喇叭花里传出来。

那是一天里，她最幸福的时刻。

2

林媛媛一天天长大了，妈妈没有食言，每天早晨都给她打来一个“电话”。

没有什么特别的内容，都是任何一个妈妈每天要说上好几遍的话：“今天有雷阵雨，出门记得带伞”，“天气凉了，厚衣服要拿出来了”，“爸爸不在家，你要懂事，照顾好弟弟，别乱跑。”……

林媛媛总是很乖地听着，按照妈妈说的去做。

妈妈不在家，爸爸似乎格外地忙，他们一家在镇上再没有别的亲戚，因此即使林媛媛有没照看好弟弟的“前科”，爸爸也只能把弟弟托付给她。

从小接下了照顾弟弟的“重担”，林媛媛比其他孩子更快地成长起来。

刚上小学，她就已经懂得踩上小板凳，在炉灶前做些简单的食物，来填饱自己和弟弟的肚子。妈妈在“电话”里告诉她不少秘方，比如煮饭时加一两滴油，饭会变得特别香，感冒了就煮一碗“太阳汤”，放生姜和葱花，直接把鸡蛋打在沸水里……

上回弟弟感冒了，林媛媛就做了一碗太阳汤，还得到了爸爸久违的夸奖，说她长大了，能帮上爸爸很多忙了。

爸爸对林媛媛每天早晨和妈妈“打电话”的事一无所知，因为妈妈交代过，电话是她偷偷打的，不能让别人知道，爸爸也不行。

四岁的林媛媛还曾为爸爸感到惋惜，不能和她一样每天听到妈妈的声音了。

她也像所有的孩子一样，每天在电话里向妈妈汇报自己的情况。比如今天拿到了几朵小红花，被老师表扬了，她画的画被贴在了墙上供其他人学习……上小学以后，内容又增加了对功课的看法，还有小测成绩……

不知不觉，有妈妈的“电话”陪伴后也过去了六年，林媛媛十岁了。

其实从她上小学，甚至更早的时候，她就已经知道，喇叭花电话另一头的并不是她的妈妈，可她已经习惯了每天有这个声音，有一个“电话”的陪伴。

那一定是个温柔、善良的人，林媛媛常常这么想。

第一个电话是打错了吧，是打给她真正的孩子的，可她在听到林媛媛的哭诉后，居然答应下来，每天都给她打电话，扮演起了妈妈的角色。

谢谢你啊……在林媛媛心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也真的把她当作了妈妈。

她很想知道，喇叭花另一头的妈妈究竟是谁，如果就在附近的话，她想亲自去拜访，去看一看她。

这一天，她终于忍不住在电话里问道：“其实，我已经知道你不是我妈妈，但在我心里你真的就像妈妈一样。我可以问一问你是谁吗，住在哪里，我可以……去看看你吗？”

喇叭花的另一头久违地沉默了，最后，那个温柔的声音说：“也是，你都这么大了，不可能还没发现……这么多年过去，我也早就把你当作了自己的孩子。不过，我们还是不要见面了，我会吓到你的……”

“怎么会呢！我把你当作妈妈，无论你是什么样子，我都不会害怕的！”林媛媛很大声地说。

“……再等等吧，让我好好想一想。”

“好，还是每天打电话来啊，每天，和以前一样。”林媛媛说。

3

互相“坦白”后，喇叭花电话依旧每天打来，只是“妈妈”始终不提让林媛媛去拜访她的事。

没办法，林媛媛只能靠不断猜测来推断她的身份。

五年级有一次，林媛媛在电话里向“妈妈”抱怨，她们班要在校庆上表演合唱，女生要穿红色连衣裙，班上几乎每个女孩都穿上了新买的西瓜红色裙子，只有她爸爸不肯给她买，说她不是已经有一条红裙子了吗——

“可那条裙子是桃红色的，不是西瓜红！”林媛媛对着喇叭花气愤地说，“穿上这条裙子站在女生们中间，我的裙子肯定就像褪色了一样，要多难看有多难看，我、我真的……太丢人啦！”

“桃红和西瓜红真的差太多了……”喇叭花另一头的声音也喃喃道。

“对吧！可爸爸就是不肯帮我买新裙子……”说到这，林媛媛自己也叹了口气。她知道要说服自己倔脾气的爸爸，比登天还难。

可让她没想到的是，一个星期后的早晨，出门上学时，她在家门口看到了一个扁扁的、四四方方的包裹，用亚麻色的细草绳扎起来，打结处系着一枚红透的枫叶，枫叶上的字写得歪歪扭扭的：

给yuan yuan

难道说……

林媛媛把包裹拆开，她看到了一捆红色的布，是西瓜红，不——是最纯正的红颜色，是胭脂的红、山茶花的红，比西瓜红还要明丽，还要鲜艳。

这布还不单只有一种颜色，而是犹如山茶花一般，从中心到边缘的颜色一层层地淡去，仿佛厚重华丽的花瓣一样。

这是她送给我的礼物！

林媛媛紧紧地把布搂在怀里，布软软柔柔的，像一个温暖的怀抱。

她把布送去镇上的裁缝店，做成了一条红色连衣裙。第一次彩排穿上这条裙子，林媛媛在班里引起了轰动，女孩子们围绕着她，都争相问她裙子是在哪儿买的。

这是林媛媛从小到大，从未享受过的待遇。

“你喜欢就好，是用山茶花染的颜色。”“妈妈”在喇叭花的另一头说，声音听起来笑吟吟的。

“我太——喜欢啦！”

林媛媛把“太”字拖得长长的，她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表达出心里的高兴和感动。

同时她也暗自记住了一点：“妈妈”就在附近，不然她不可能把布送到门口来。

从这以后，“妈妈”似乎也没有了太多顾虑，经常送来一些山里的东西，像是栗子啊，蘑菇啊，柿子啊……包裹都用亚麻色的细草绳扎着，打结处系上一枚枫叶，歪歪扭扭地写着“给yuan yuan”的字样。

原来她住在山里。会是动物吗？林媛媛在心里轻悄悄地想。

4

“妈妈，核桃收到了。你是住在山里吗？可以和我说说山里的秋天吗？这是我们这一次的作文题目……”

又一个清晨，刚上六年级的林媛媛对着喇叭花说。

“让我想想……”

“妈妈”开始了不紧不慢的讲述：

“山里的秋天，最先变化的是风，风变得像透明的玻璃糖纸一样明晃晃的，又清又亮。风吹落了枯叶，吹熟了果子，于是苹果红了，柿子软了，沉甸甸地挂在枝梢上，空气里总是飘满了甜甜的味道。

“山路上的落叶越积越厚，像铺了一层厚厚的、金黄色的毯子，踩上去软乎乎的，嘎吱嘎吱响。路两旁是盛开的大波斯菊，摇曳着纤细的茎叶和花瓣。山泉在夏天时闹够了，这会儿安静下来，泉水甘美极了……”

果然是山里的动物吧，听着听着，林媛媛越来越肯定自己的猜测。

于是她格外期盼起下个星期，学校会组织一次秋游活动，他们要去附近的山里。

也许能路过“妈妈”生活的地方也说不定，她想。

可没想到的是，秋游这天，林媛媛居然感冒发烧了，连清晨的喇叭花电话都没有力气去接，在床上昏昏沉沉地躺了一天，高烧才退去。

第二天她醒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去喇叭花边，等待熟悉的声音响起。

“媛媛，你在吗？”

“我在！妈妈我昨天生病了……”林媛媛失落地说，“昨天是学校秋游的日子，我期待了那么久，可没想到……”

“媛媛这么想去秋游吗？”

“是啊……我想和同学们一起，到学校以外的地方玩玩。”林媛媛没有说出全部实话，其实最让她感到遗憾的，是没能看一看“妈妈”生活的地方。

“这样的话……”喇叭花另一头的声音迟疑了一下，说道，“来参加动物们的秋游吧，就在这周六。让我像一个合格的妈妈那样，为你准备一次出游的便当吧。”

“真的吗？！”林媛媛的声音充满了惊喜。

“嗯。”

“那我……能见到你吗？”

“……下次吧，下次。”

又是下次，林媛媛不高兴地撅起了嘴。不过，一想到“妈妈”要为她准备便当，她可以参加动物们的秋游，这一点不高兴又算不上什么了。

周六早晨，林媛媛在家门口收到了一份包裹，里边是小巧的便当盒，盛着栗子饭团、烤鳜鱼、拌蕨菜、烧茄子、糖渍金橘，还有一份淋着杏子酱的松饼、一杯橙子汁。

包裹里附着一张明信片大小的地图，标出了通往秋游地点的山路。

就在林媛媛家后头的山里，翻过两个小小的山头，有一处沿溪的山谷。林媛媛走到山谷边上，离得老远，就听见动物们玩闹的声音了。

有松鼠、狐狸、野兔、刺猬……还有一只小黑熊！

看到走近的林媛媛，他们刚开始还局促地停下了动作，有点儿不知所措，不过很快就热情地冲她打起了招呼。

“你好！”

“你们好！”林媛媛也很有礼貌地回应道。

这是一次没有“大人”参加的秋游。林媛媛还是没能见到“妈妈”，但和小动物们一起玩耍，让她度过了难忘又无比快乐的一天。

5

时间过得飞快，一晃神，林媛媛已经小学毕业，过完暑假，就要上初中了。

爸爸在城里找到了一份工作，他计划把镇上的房子卖了，把林媛媛和弟弟一起带到城里去。

“在城里还能用喇叭花通电话吗？”

林媛媛紧张地等待着喇叭花另一头的回答，她先是听到了一声叹息。

“……不能。喇叭花电话使用的范围是有限的，不能超过方圆十里。”

“那怎么办？我不想走……”

说着说着，林媛媛的声音又带上了哭腔。

“媛媛乖，不哭、不哭啊……听你爸爸的话，他也是为了你好，城里和镇上怎么会一样呢？”

停顿一会儿，喇叭花里的声音又说：

“时间过得真快。其实，第一次的电话是打给我儿子的，前一天我把他送去了奶奶家，他也叫‘圆圆’，没想到我会不小心打错了，打到你这儿来。我更想不到，居然会有一个女孩子在另一头哭着喊我妈妈……

“媛媛，你已经长大了，我已经帮不上你什么了。乖乖的，跟你爸爸走吧。你随时可以回来找我，只要你想，我就会出现，我会时时等着你回来。”

搬家那天，林媛媛迟迟不肯坐上运家具的大卡车，为此还和爸爸闹起了别扭。

她等了好久好久，家后边通往山里的路上都没有出现任何身影，直到再不出发就赶不及在天黑前到城里了，才慢吞吞地坐上了车。

车渐渐驶远了，林媛媛回过头，透过车窗望向家后的山坡。

忽然，她好像望见了一个身影——

是一只黑色的熊。

泪水从眼睛里涌了出来，林媛媛在心里想，我不在乎，我才不管你是谁呢。对我来说，你就是爱我、护着我长大的妈妈啊……

她把头探出车窗外，伸出手，朝着山坡的方向用力地挥了挥。

回应似的，山坡上的黑熊也冲她挥起了手。

再见了，我还会回来的，妈妈，你一定等我！林媛媛在心中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