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盛开  

余雷  

苍山脚下的每个村子里都有一个本主神。梳着小辫子，穿着花布鞋的金花就是一个本主神。  

本主神要保佑村子风调雨顺，本主神要保佑村子五谷丰登。他们有的会呼风唤雨，有的力大无穷，有的会隔空运物，还有的能让桃花一夜开满树……可是，金花刚做本主神的时候，什么也不会。  

离开家的时候，爷爷把本主神的木牌递给金花：“你先记住这八个字：扶危济困，永保平安。”  

金花不接，嘟着嘴说：“爷爷，我还什么本领也没学会呢，要是做不好怎么办？”  

“我知道，我知道。”爷爷点点头，“可是，家里只剩下你一个能做本主神的孩子了。山下的人们搭好了房子，引来了泉水，挖下了火塘，播种了第一块稻田……他们只缺一个本主神。有了本主神，这个村子才是一个村子。你就放心去吧，本主神的本领我们大家会慢慢教你。”  

金花这才接过木牌，跟着村民们走了。  

金花的本主庙建在村里最高的地方，前方是一片碧绿的稻田。阳光下，金花能看到远处一团一团墨绿色的柏树，能看到稻田里游弋在稻杆下的小鱼。那些小鱼很小，它们在稻秆的间隙里游来游去，不仔细看，就像是一圈一圈的水波纹。  

一连几天，人们穿过稻田，再爬上一个山坡，来到本主庙拜见金花。他们虔诚地点燃香火，放下供果，并不介意本主神是个梳着小辫子、穿着花布鞋的小姑娘。  

金花担心人们对她提出什么特别的要求，她担心自己让这些跪拜的人失望。可是，村民们点燃香火的时候，说的都是感激的话。  

“本主神哦，感谢你能到我们村里来！”  

“本主神哟，感谢你让我们的村子有了神的保佑！”  

虽然村民们没有什么请求，但金花依然觉得不安。她想：自己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会的本主神是没有资格接受村民供奉的。  

夜幕降临的时候，爷爷来了。他教给了金花快步如飞的口诀，金花默念了几遍就记住了。  

夜色里，祖孙二人飞快地走过窄窄的田埂。起初，金花走得跌跌撞撞，一块小石头就能把她绊倒。但走了一会儿后，金花就掌握了快走的诀窍。她越走越快，像是一阵风从田埂上掠过。  

停下来休息的时候，金花虽然看不清稻田里的景象，但她能听到小鱼从稻田的这一边游向另一边，它们在黑暗中灵巧地避开稻杆，不时吞下落在水面上的虫子。  

金花急匆匆地对爷爷说：“爷爷，教我跟这些小鱼说一说，不要吃虫子，虫子妈妈等不到孩子回家会伤心的。”  

爷爷问金花：“虫子吃稻谷，小鱼吃虫子，从来如此。如果小鱼不吃虫子，虫子就会吃掉稻谷，你要留虫子还是留稻谷？”  

“我，我不知道……”金花为难地说，“为什么不能都留着呢？”  

爷爷轻声说：“以后你就会明白，这世界上的事物都有联系，有自己的规律，很多事情并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要做一个好的本主神，你还有很多东西要学习。”  

每隔几天，就有做了本主神的哥哥或者姐姐过来，每次教会金花一样本领。金花不仅学会了快步如飞，还学会了用眼神把石头从河沟里搬到山上去，学会了掬一捧小河水化作雾气。大家每一次都叮嘱金花：“这些法术不到迫不得已的时候，不许乱用！”  

这天晚上，很久不见的二姐姐来了。二姐姐在洱海边的一个村子里做本主神，她的身上有一股奇怪的味道。看金花捂住自己的鼻子，二姐姐拉下她的手，“我那个村子里住的都是渔民，他们供奉到本主庙的供品就是小鱼小虾，所以我身上总有一股鱼腥味。”  

金花好奇地问二姐姐：“洱海的下面是什么，你去过吗？”  

二姐姐摇摇头，“不知道。每个村子的本主神只能在自己的村子里活动，要不是爷爷让我来教你，我是不能离开自己的村子的。我们现在就开始吧。”  

二姐姐今天教给金花的是隐身术，金花很快就学会了。她兴奋地问姐姐：“是不是只要用了隐身术，无论我做什么谁也看不见？”  

二姐姐笑着往空中指了指，“哼，天上的神仙看得见。本主神只是地上的小仙，你要是做错了什么，天上的大神们可饶不了你。”  

金花不以为然地说：“我又不做坏事，谁看到都不怕。”  

“你现在学会的本领越来越多，一定要小心使用。”二姐姐有些担心地看着金花，“有村民来求你做事吗？”  

金花摇摇头，“还没有，是不是他们觉得我小，没本事？”  

二姐姐拉了拉金花的小辫子，“那倒不会。记住，村里人都希望本主神有求必应，但是，你不能每件事都帮他们。”  

“为什么？”金花好奇地问。  

二姐姐在她的头上戳了一下，“凡事多想一想再做总没有错。”  

“好吧。”金花答应着，但心里想，村子里的本主神不就是帮助村民们解决问题的吗？为什么不能每件事都帮他们。  

姐妹俩又说了一会儿话，天快亮的时候，二姐姐给金花重新梳好小辫子，匆匆忙忙地走了。  

太阳升起来了，每一片草叶上的露珠在阳光下发出晶莹的光芒。金花深吸一口气，念动口诀，轻轻站上一颗露珠。那颗露珠晃了晃，却没有从叶片上跌落。金花知道自己做得很好，但她并不高兴，金花不知道这些本领能不能用来帮助村民。  

金花突然就很想去村子里看看，她还没有去过自己保佑着的村子呢。金花念动口诀，隐身后飞快地向村里跑去。  

天啊，这就是自己守护的村子吗？  

金花看到：人们住的茅草房歪歪斜斜，似乎一阵风就能刮倒。村里的小路泥泞肮脏，到处污水横流。她走进一户人家，空空荡荡的茅草房里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屋子中央的火塘上有一口微微冒着热气的锅，锅里煮着一些野菜，几个人蜷缩在火塘边瑟瑟发抖。一连去了几家，情形都差不多，金花失望地走了出来。  

几个孩子光着屁股坐在烂泥里玩，他们的脸上满是污泥，只有两只眼睛是明亮的。金花从口袋里掏出几个果子扔过去，孩子们扑上去争抢起来。  

抢到果子的都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一个最小的孩子没有抢到，站在一旁可怜巴巴地哭。金花念起口诀，一个果子从大孩子的手里飞到了这个小孩的手上。可令她没想到的是，小孩吓了一跳，他把果子扔在地上，和大家一起惊慌地跑开了。  

他们狼狈的样子很滑稽，金花想笑，但她笑不出来。看到几个村民拿着香烛往本主庙走去，金花连忙快步回去了。  

金花刚坐好，几个村民就进来了。他们点燃香烛，在金花的面前跪下，神色凝重地说：“本主神啊，现在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村子里的人都没有粮食吃。请本主神保佑我们渡过难关，让稻谷丰收。”  

他们点燃的香烛是用松柏树枝做成的，有一股清甜的香味。金花深深吸了一口，又吸了一口，心想，村民们要是也像神仙一样，能用香火填饱肚子就好了。  

天黑了，金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期待着家里人来教自己本领。她要和他们商量一下，先学让稻谷丰收的本领。可是，金花一直等了好几天，谁也没来。这天白天，她实在太疲惫，坐着就睡着了。  

金花刚睡着，就被一阵香味唤醒了。金花睁开眼，看到门外燃起了一堆篝火，几个人正围坐在篝火边说笑着。一个中年人从一个油纸包里拿出一张豆腐皮一样的东西，只见他把那东西放在篝火边翻烤着，淡黄色的薄片渐渐膨胀起来，有的地方鼓起一个大包，但马上“噗”地一声破裂开，一股浓郁的奶香味散发出来。  

中年人不断地翻烤着，把烤熟的薄片分发给大家。金花深深地吸了好几次鼻子，她有些遗憾地想：这香味比香火的味道更浓郁和香甜，可惜爷爷和哥哥姐姐们不在，下次一定要学会把香味储存起来，让他们也闻一闻。  

一个人咬了一口薄片，又喝了一口酒，喜滋滋地说：“乳扇这样烤着吃最香。这地方风景不错，又有美食美酒，让我一直呆在这里吧。”  

另一个人笑了起来：“老兄，现在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这地方的人吃饭都难，更不用说吃这羊奶做的乳扇。要是让你一直呆在这里，恐怕你会发疯的。”  

那个人也笑了起来：“是啊，是啊，这破地方实在是太穷，我们手指缝里漏点儿，就够这里的人吃一年。刚才说着玩的，我怎么会一直呆在这里呢。”  

他们继续一边喝酒，一边说笑着。金花渐渐听明白了，这些人是从大理城过来的。他们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去苍山西边的山坡赏花、踏青。那里的大树杜鹃是苍山上开得最艳丽的，把整个山坡都染红了。  

金花突然有了一个想法，她轻轻起身，隐身站在了一根柴棒上。金花拿起自己的手帕抖了抖，手帕过处，刮起了一阵风。这阵风让篝火里的火苗忽地蹿起很高，几个人都急忙往后退去。  

一个人突然指着空中说：“看！”  

只见他们包袱里和衣袋里的银子都忽忽悠悠地飞了起来，一直飞到本主庙的屋顶上。  

“见鬼了！”几个人吓得连滚带爬地跑了。  

看他们跑远了，金花拿下屋顶上的银子，笑嘻嘻地隐身跑到村子里，每户人家放了一块。看到人们拿到银子后欣喜若狂的样子，金花也很高兴。  

第二天，村民们送来了很多的香烛和供果，他们不断地磕头，说了很多感激的话，祈求金花继续帮助他们。金花第一次觉得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村民们的供奉，没有了刚坐到本主神位上的不安。  

天黑了，爷爷刚出现在本主庙里，金花就急忙问：“怎么让水稻丰收？”  

爷爷没有回答金花的问题，他吸了吸鼻子，皱起了眉头，“奇怪，这个村子里的人不富裕，哪里有钱买那么贵的香烛？”  

“我给他们的……”金花刚说了一句就捂住了自己的嘴。  

爷爷严肃地问：“你用自己的本领做了什么？”  

金花鼓起勇气说：“村民们让我帮他们渡过难关，我看那几个人说自己的钱很多，就把他们的钱分给了村民。”  

“胡闹！”爷爷的胡子翘了起来，他生气地说，“你忘了不能随便用本主神的本领吗？”  

金花小声争辩道：“我学的本领不就是为了帮助村民吗？”  

爷爷跺着脚说：“你帮村民的钱是你自己的吗？不是！那钱是你用本主神的本领去偷来的，你触犯了天条！”  

金花难过地低下了头，“我，我以为……”  

爷爷摆摆手，“是我管教不严，你才出了这样的差错。如果天神责罚下来，就由我承担吧。”  

这天晚上，爷爷没有教金花新的本领，他拿来一堆木片，让金花把木牌上的八个字工工整整地刻五十遍。天亮的时候，金花的十个手指已经又红又肿，但终于刻完了。  

爷爷把金花刻好的木片揉碎，在本主庙外挖了一个坑，然后把碎木片埋进去。爷爷在上面浇了一点水，一棵枝叶翠绿的树从土里钻出来，每个枝头开出了一朵硕大的红花。  

“山茶花！”金花高兴地说，“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山茶花。”  

爷爷叹了一口气，“如果我不在，你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这棵山茶花，它比你知道的多。”  

三天以后，当爷爷再到金花的本主庙来时，金花发现，爷爷的头上包了一条蓝色的布巾。爷爷走到山茶花前站了一会儿后，脸色凝重地看着金花。  

金花心虚地说：“爷爷，我长大了，不用山茶花教我。它太唠叨，我做什么都要说我。我，我只是给村民们送了点粮食，那些粮食是城里富商家囤积的……”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爷爷在本主庙前的一块石头上坐下了来，“有一个本主神，原本管的村子很小，他想方设法让村里人都过上了有饭吃、有衣穿的日子。十里八乡的人听说了，都到他这里来，他的村子变成了一个大村子。本主神要给更多的人吃的和穿的，整天忙得脚不沾地。可是，人们不用干活就吃饱穿暖后，他们什么也不做，每天等着本主神来送东西，如果提出什么要求没有得到满足，大家就骂他不是一个好本主神。从这以后，天神要求本主神不能再有求必应……”  

金花急忙打断了爷爷的话，“爷爷，我只是让村民们不饿肚子，他们没有不干活……”  

“金花啊……”爷爷的眼里突然有泪水涌了出来。  

金花吓了一跳，连忙说：“爷爷，我错了！只要等村里的稻谷丰收了，我就不再做这些事。”  

“你没有机会了。那天在这里烤乳扇的就是天上的天神，他们是来考验你的。”爷爷慢慢摘下头上的布巾，原来头上浓密的头发全都不见了。  

金花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您的头发呢？”  

爷爷重新把布巾缠在头上，“那天你闯祸之后，我祈求天神惩罚我，天神于是剃光了我的头发以示警戒。原本以为你会消停几天，唉，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今天晚上，你就会被天神带走……”  

金花“扑通”一声跪在了爷爷面前，“爷爷，求求天神不要带我走。”  

“你知道害怕了？”爷爷痛心地说，“做了错事必须有教训，现在谁也救不了你。”  

“不！我不害怕他们带我走。我只想求天神再给我一点时间。”金花哀求道，“爷爷，这几天稻田里有很多虫子，如果不把这些虫子赶走，稻谷会被吃光的。”  

爷爷忧心忡忡地看着金花，“如果你敢跟天神谈条件，就可能再也做不了本主神了。”  

金花吸了吸鼻子：“可是，如果我这次什么也没做好，那就不是一个好的本主神。我不想做一个不为村民做事的本主神。”  

“你说的，也有道理。”爷爷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准备一下，估计天神很快就会来带你走。”  

金花哭了起来：“爷爷，以后我还能见到你们吗？”  

爷爷头也不回地说：“你犯的错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天神会把你学会的本领全都消除后再让你回来。”  

金花破涕为笑，“啊，这就好！我担心再也见不到你们呢。爷爷，您这就走了吗？”  

爷爷哼了一声，“我得去帮你赶走稻田里的虫子。”  

看着爷爷消失在黑暗中，金花扳着手指头想算一算自己一共学会了几种本领。她正算着，一位老奶奶弓着背，慢慢走进了本主庙。金花连忙坐直身子，把手放在身后。  

老奶奶坐在门口喘息着，她的额头上流下了很多汗珠，汗珠滴落在老奶奶的衣襟上，很快就把衣服打湿了。老奶奶呼吸平稳一些后，颤颤巍巍地点燃了一炷香，“本主神哟，我早该来敬香的。可是，我的孙子生病了，我得守着他，给他做饭……咳咳，感谢你能到我们村里来！咳咳……保佑，保佑我的孙子好起来吧。”  

老奶奶剧烈地咳嗽着，不咳的时候嘴里像是有一架风车，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老奶奶终于不咳嗽了，她给金花磕了个头，站起身往外走去。金花看着她的背影，猛然发现，老奶奶点燃的那柱香的烟雾里写着四个大字：雪 花 雪 花。  

据说，只有愿望特别强烈的时候，烟雾里才会有字。金花想：老奶奶想要雪花吗？  

门口的山茶花摇曳了一下：“老奶奶的孙子高烧不退，她知道雪花像冰一样凉飕飕的，用来退烧最好。”  

“可是她为什么没有说出来？”金花不解地问。  

一支山茶花探进了屋里，“你真是什么也不懂。如果现在下了雪，地里的稻谷就会被冻死。所以，虽然她有这个想法，却不能说出来。”  

“如果不把雪下在稻田里不就可以了吗？”金花的眼睛亮了一下，“我现在就去下雪。”  

金花刚要出门，一个人影拦在了门口，“金花，快跟本天神走！”  

金花愣了一下，不顾一切地推开天神就往外跑去。她一边跑一边喊：“天神，等一等！我去苍山下雪，马上就回来。”  

“嗬！居然有不怕天神的本主神。”天神伸手想要抓住她，但马上又缩了回来，“哼，我倒要看看这个小丫头想做什么。”  

金花跑到苍山上，她站上一块岩石，用力抖动着一块白色的手帕，细碎的雪花从手帕里落了下来，这些雪花落地后马上就融化了。金花更加用力地抖动手帕，又过了一会儿，雪花终于在地上铺了薄薄的一层。  

看着金花手忙脚乱的样子，天神叹了一口气，“唉，这是我见过的最笨的本主神。”他飞身来到金花身旁，抓起一把地上的雪花，轻轻一捻，抬手一扬，纷纷扬扬的大雪瞬间布满了整个山顶。  

山下的村民们从未见过苍山顶上下过如此大的雪。那雪花洁白晶莹，玲珑剔透，像是一朵朵盛开的白莲。  

“雪花盛开了！”金花一边朝天神走去，一边快乐地在大雪中张开双臂大喊。她想：如果还能做本主神，一定要学会下这样的雪。  

苍山雪多年未融化，因为那是天神下的雪呢。  

余雷  

昆明学院教授，中国作协会员，昆明学院民族儿童文学研究所所长，昆明市第十一批中青年学术和技术带头人，南方分级阅读专家，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乡村之声“小小读书郎”导师。  

曾获冰心散文奖、冰心儿童图书奖、冰心新作奖、台湾九歌第二十届现代少儿文学奖、《儿童文学》十大金作家称号。自2000年开始儿童文学创作和研究，至今发表和出版儿童文学论文和作品几百万字。  

韦苇教授说：余雷的文学想象力在小说和童话两大文体中经受住了考验。

李学斌博士说：余雷是个儿童文学的多面手，她甚至能一手写少年武侠，一手写文学评论。理论、儿童小说、散文、童话都能来一笔的人，在儿童文学界实在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