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猬没有名字，我本来想给她起个好听的名字，可被她拒绝了。她说：“你家又没有别的刺猬，还会叫错吗？”

我觉得很有道理，看来她是一只聪明的刺猬，以前我对刺猬的认知可能是错误的。

关于她是母刺猬这件事，是我儿子告诉我的。那天他听到她向鱼自我介绍说：“请叫我刺猬姐姐。”当时她跳进了养着小鱼的水池，把几十条小鱼吓得四散奔逃，她用温柔的声音安慰他们。

要不是这样，我们都不知道她的性别，因为我没法问她。假如我问了，回答必然是：“你家又没有别的刺猬，还会认错吗？”那纯属自讨没趣，我也没有那么傻。

她是一个伶牙俐齿的家伙（这非常符合啮齿类表亲的形象），就算逃难到我家来的时候，她也没有流露出可怜巴巴的样子，而是带着动物应有的尊严，彬彬有礼地问：“你们愿意收留一只吃得不多又读过不少书的刺猬吗？”

说实在的，我并不想要她。虽然她仪态端庄，显然有着良好的教养，可是一点也不好看。这是一只很普通的刺猬，灰不溜秋的，刺也是土黄色，没有什么光泽。我沉默不语，思忖着假如我要照顾一只刺猬，为什么不选更好的品种呢？

可是随着杂乱的脚步，远远地传来说话声：“叫你别放在外面了，早告诉过你刺猬会打洞！这下好了，一盘好菜没了！”

脚步声渐渐近了，刺猬强作镇定，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外，紧紧抿着尖尖的小嘴巴，可她的眼神却出卖了她。而我的儿子吉得宝也在旁边用求助的眼神看着我，我不能拒绝他们两个，只好收养了小刺猬。

后来我知道这只刺猬出身书香门第，她祖传的洞穴里有许多哲学和文学书。虽然生在乡野，她也知书达理，这让我对她生出许多好感。

出于对读书人的尊重，我将一个食品盒铺上干草，给刺猬做了一个窝。可她视若无睹，自己在院子的角落又做了两个窝，一个是挖的小洞，另一个是用扯断的草叶卷起的简陋铺盖。

“这是什么怪癖？”我有些不悦，“我精心设计的窝不舒服吗？”

“我天生喜欢泥巴，如果一天不沾泥巴我就浑身不自在。你不能违背刺猬的天性，把我跟泥巴隔离开。”刺猬振振有词。

吉得宝说：“我也天生喜欢泥巴，可妈妈不让我玩。”

这我知道，他小时候因为玩泥巴没少挨妈妈的训。“可惜呀，以前你没有刺猬帮腔，要不然你妈也吵不过你们两个。”我说，“可惜。”

吉得宝没听出我的嘲讽。我不在乎他玩不玩泥巴（反正洗衣服的不是我），我不高兴的是我儿子居然没有刺猬这样的头脑和口才，不会为自己的天性辩护，而我又没有能力生出一只刺猬来。

喜欢泥巴只是她的借口，过了一段时间，我发现刺猬轮换着在三个窝里睡觉——她并不排斥我给她准备的一尘不染的新居。以前我只听说过狡兔三窟，没想到刺猬也这么干。也许她还没完全信任我，怕我会趁她睡着时把她卖到菜市场去。

刺猬在我们家定居后，小狗不高兴了。小狗当然是有名字的，他叫巧克力，是一只棕褐色的贵宾犬。他很喜欢自己的名字，不像刺猬那样反对用名字定义自己。

巧克力说：“你把我的狗粮分给刺猬，我就吃少了。”

我说：“我从袋子里拿的，不是从你的碗里。”

他说：“那也是我的。”

“吃完了再给你买。”吉得宝给我帮腔——准确地说，是给刺猬帮忙。小孩子都有点喜新厌旧，他忘了以前对巧克力说过只喜欢他一个。

巧克力说：“可狗粮还是少了。”

“他真是一条固执的狗。”刺猬抓了两粒狗粮塞进嘴里，假装没注意巧克力正瞪着她，一边嚼一边说。

巧克力气傻了，但他说不出什么道理，因为我没教他读书，他也不会辩论。

我不知道狗和刺猬到底谁更聪明，不过我可以肯定鱼是最笨的，因为刺猬每次跳进水池都要跟他们解释说：“我是刺猬，我不吃鱼。”

经过无数次，鱼儿才接受了跟刺猬共泳的“殊荣”，不再躲避她了。刺猬也融入了我们的家庭，每当她游泳时，巧克力都安静地在一旁观望。

跟刺猬混熟了以后，我觉得有必要打探一下她的来历以显示对她的关心。“你是怎么来城里的？”我问。

“被抓来的。经常有人进山抓刺猬。”刺猬说。

一看要讲故事了，吉得宝和巧克力忙不迭地跑了过来，连麻雀和喜鹊都悄悄地躲在桂花树的枝叶间，聚精会神地听起来。

“为什么要抓刺猬？”吉得宝不解地问。

“有一些偏方说吃刺猬能治病，”她歪着脑袋想了想，“心脏病、气管炎之类的。”

我听过那些无稽之谈，说是吃活刺猬的心能治心脏病。“偏方都是骗人的，我看治神经病还差不多。”我说。

“那就应该叫骗方。”吉得宝灵机一动补充道，引得动物们都笑起来。

“快说你是怎么被抓的。”巧克力催促道。

“唉，有人用香蕉做了个陷阱。”刺猬叹了口气，“我们刺猬都无法拒绝香蕉的香味。我刚吃了一口呢，就发现笼子门盖上了，然后我就被运到菜市场去了……”最后，她总结说，“可是香蕉真的太好吃了。”

我们都笑她因为馋嘴险些丢了性命，她又重重地说了一句“香蕉真好吃”，执拗地看着我。

我明白她的意思了，告诉她我会给她买香蕉的。既然听了别人的故事，就不能不有所表示，不能装傻说没看到她提起香蕉时汹涌的口水。

我一直没去买香蕉，刺猬吵着要吃，吉得宝说：“爸爸你从来不出去，让妈妈买吧。”

“你想啊，你妈连巧克力都不愿养，你希望她把刺猬送人吗？”我说。

他们俩这才罢休。可没过两天，刺猬又问我：“我的香蕉呢？”

我都忘了这件事，恰好那时要赶写一篇稿子，就敷衍说等出门一定给她买。她不高兴地说：“可是你没出门呀。”

我的意思是如果我出去，就买香蕉，她的意思显然是因为要买香蕉，所以我得出门。学过哲学的动物看问题就是尖锐。我迫不得已到街上给她买回来一串香蕉。这种东西我们家没人爱吃。刺猬高兴坏了，那几天嘴巴嚼个不停，我都担心她会吃坏肚子。

美餐之后，刺猬总要游泳消食。我劝她少游几次。

“为什么呢？”她问。

我当然不能说鱼池本该属于鱼类，不是给刺猬用的，那样就显得我太小气了。我找了个好借口：“你把水都搅浑了，鱼会缺氧。”

刺猬说：“鱼跟我一起游泳很开心，不信你问他们。”

鱼儿们争先恐后地跳起来，摇着尾巴。这就算表示同意了——鱼当然不会说话，他们没有声带。可恶，我是为他们好，可他们一点也不领情。我自言自语道：“难道刺猬都喜欢游泳吗？”

我儿子大声说：“我告诉你，她非常喜欢游泳！非常！她一天恨不得游三遍！”他激动得语无伦次。平时他没什么机会向我传授知识。

刺猬说：“游泳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事，不信你来游一下就知道了，我一点没骗你。”

鱼儿们纷纷跳跃起来，激动地摆着尾巴。

我尴尬地说：“我要跳下去，池子里的水就不剩多少了。”

刺猬点点头，又转头冲吉得宝说：“那你要不要试试呢？”她可真是只固执的刺猬，有一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劲头。

我琢磨着该怎么拒绝她，我可以自嘲，但不能嘲笑我儿子胖呀，说不定他认为自己体形很标准呢。趁我走神的工夫，吉得宝却脱得只剩裤衩，“扑通”一声跳进了水池。

池子里的水瞬间溢出来了一部分（我不好意思说有多少），几条小鱼来不及避让，被上涨的水流冲出来，摔在草地上，张着嘴拼命蹦跶。刺猬惊叫了一声：“哎呀——”

我赶紧把三条小鱼捧回池子。吉得宝傻傻地站在池子里，水刚没过他的腰，他显然正在犹豫该不该坐下去。

巧克力正跟往常一样扒在池子边缘看热闹，被溅了一身水。他紧张地乱叫了两声，大张着嘴问：“出什么事了？”

“明知故问，”我不满地说，“他把鱼池当澡堂子了。”

刺猬爬上台沿，抹了抹眉毛上的水，说：“吉得宝，你的数学不太好呀。你应该先算一算你会挤走多少水，然后先放掉那么多，再跳下去。”

吉得宝满不在乎地说，数学课还没上到那里。他看看我们，索性蹲了下去，一直让水淹到脖子。水“咕噜咕噜”从他身边涌起，又流出池子。这次小鱼有了准备，早躲到水底去了。“不是你叫我下来的嘛。”吉得宝假装抱怨刺猬，却心满意足地蹲着，完全不在意这个姿势有多不舒服。

其实我知道，我儿子今天了却了一桩大心愿。他一直都想在鱼池里泡一回澡，今天有刺猬给他当挡箭牌，他简直求之不得。难道他当真不明白，公共浴池都没法游泳，这个小池子可以吗？

刺猬以为是她的功劳，又蛊惑巧克力说：“你也来游一游吧，我相信你不会把水挤出去的。”

我狠狠瞪了刺猬一眼。这简直是要造反了，难道我不再有权威了吗？难道他们可以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吗？幸好巧克力没上当，他冷淡地说：“我才不玩你那些幼稚的游戏呢。”

刺猬说：“哼，你就是胆小鬼。”

我吓了一大跳，她怎么知道的？巧克力确实是胆小鬼。据说狗天生会游泳，可我一将巧克力抱到水池那儿他就迅速挣脱，一溜烟地躲回窝里去了。为了照顾巧克力的面子，这件事只有他自己和我们一家三口知道，对巧克力的狗伙伴都是严格保密的。难道刺猬还会心灵感应吗？

虽然怂恿巧克力失败了，刺猬也不气馁，她照样充满激情地鼓励每个人去冒险。她一直说：“为什么要这样呢？试试看这个新花样好吗？”

我的天哪，谁经得起这样折腾？按部就班才是生活的规则。就算只做自己分内的事，我已经是焦头烂额了，我要绞尽脑汁编故事换取稿费，要照顾一大堆生物的生活起居，现在可好，还要随时给这群无忧无虑的动物打扫战场，省得吉得宝的妈妈下班回来发脾气：“谁把家里弄得这么乱七八糟？等佣人来收拾吗？”

我有点后悔收养她了，当初为什么不等躲过追兵后悄悄送她回自己的家呢？现在已经没法这么干了，家里的成员都喜欢上她了，我可不想做一个引起众怒的坏人。

我不死心地问刺猬：“你想回家吗？”

“不，一点也不……”刺猬嘴里塞满狗粮，含含糊糊地说，“到处有人抓……每个刺猬妈妈都会告诉她的孩子，找到好地方就不要回家了。不想东躲西藏……”

巧克力舔着洒落在地上的狗粮，也不在意吃多吃少了。我叹口气，刺猬在我家的地位已经无法撼动了，还是认命吧。

可是有理想的人都不会屈从于命运的，特别是这只命运里的刺猬还在院子里搞破坏，到处挖坑，打滚，把地毯草揉成团。在她来之前，我可是国王，大家总是看我的眼色，听我的命令行事，现在呢，我明明是为他们好，可也没人听我的了。

我得努力一下，改变刺猬的想法及我的命运。“我家是有不少规矩的，你为什么不愿意遵守呢？”

“不能抓虫子也是规矩吗？”聪明的刺猬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反问道。

“可以抓虫子，但不能破坏草地。”

“那怎么抓呢？”

我无法回答，只好跟她讲大道理：“大家都守规矩，每个人也方便。”

“说不定换个新方式更好呢。”刺猬毫不示弱。

“那些规矩都是自然而然形成的，动物们不是挺开心吗？”

“可是没有那些老规矩我们也开心。”刺猬说，“现在我们做的事也是自然而然的，有什么不好呢？”

“我的规矩都是为你们好呀。”

“可我们挺好的呀。”

我发现没办法跟她辩论，我的哲学水平跟刺猬差不多，再说下去就会陷入死循环了。我无奈地感叹：“你们刺猬每天都有被抓走的危险，不是应该谨小慎微才对吗？”

“那有什么用呢？”刺猬不以为然，“虽决定不了命运，也犯不着向它屈服，每天活在恐惧当中。”

“所以你假装没有危险吗？”

“开心地过好每一天比想什么都重要。”

我忽然对刺猬佩服起来。就算是一个对未来满含憧憬的人（比如我吧），在环境的重压下也很难保持对生活的激情，这只小刺猬却做到了，她到底读过哪些好书呢？

我越来越觉得应该为这个不规矩却也不乏快乐的小院写一个故事，把新鲜事分享给我的朋友们。深思熟虑之后，我在电脑上打下一行字：“我家来了一只可爱的小刺猬，她特别喜欢游泳。”就算正式开始了。

我正要写第二句，院子里忽然传来一声巨响——“扑通”，然后是持续的响声——“哗哗哗……”

是流水的声音。吉得宝在学校，没人能弄出这么大动静，莫非水池被一块陨石砸破了？

我急匆匆穿过客厅往院子里跑，只听见刺猬笑得喘不过气，还有巧克力发出的欢快叫声。冲进院子的一刹那，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巧克力在鱼池里扑腾着，跟刺猬互相泼水。一群鱼在巧克力周围转着圈，兴奋地摆着尾巴，似乎等他下水已经很久了。

“原来水一点也不可怕。”巧克力大张着嘴，哈着气，高兴地说，“想不到我本来就会游泳！”

这条笨狗，竟然相信刺猬而不相信我。我气得要命，没好气地说：“我早告诉你了，你就是不肯听！”

“可是你自己又不游泳，我怎么知道你说得对不对。”巧克力反驳我。好嘛，不但跟刺猬学游泳，连她伶牙俐齿的坏毛病也学得惟妙惟肖了，简直让我目瞪口呆。

从那以后，只要吉得宝的妈妈不在家，动物们和我儿子抽空就把小小的鱼池挤得水泄不通，完全无视我的存在。我也懒得再管他们。鱼都不反对，我有什么可操心的呢？

游泳真是这么容易上瘾的活动吗？刺猬几乎把我一大家子都变成了水生动物。在一个晴朗的周末下午，我看到他们没泡在水里而是躺在草地上晒太阳，这才明白并不是游泳特别吸引人，而是这只没有名字的刺猬具有魔力。她总能凭着真诚的态度和冒险精神，有时加上一点哲学家的雄辩才能，感染动物们，让他们一头扎进生活的快乐之泉，忘掉了我这个失去创造力又总想安排他们生活的大人。虽然我总想着为他们好，可是怎样才算愉快的人生，恐怕还是他们自己清楚。

我莫名其妙地被感染了，也学着他们在草地上四脚朝天躺下来，眯着眼看明晃晃的太阳。嗯，还真是舒服。

我对刺猬说：“让我摸摸你的肚子。”当我要对小动物表示友好时，我就摸摸他们，或是拍拍他们。而刺猬的背上和脑袋都没法摸，她的鼻子倒是小巧可爱，不过总是湿乎乎的，我可不想摸一手鼻涕。

“不行。”她警惕地捂住肚子，“刺猬都要保护好自己，不然我们长这么多刺干吗？”

我不再坚持，强人所难是不好的。刺猬想了想，又说：“不过你没有危险，你是个少见的好人，你摸吧。”

她如此大方，我却感到有点好笑，就像她见过许多人似的，她不是从山里被抓来的吗？我碰了碰刺猬的肚子，很柔软，毛却很硬，又粗，像鬃毛刷，没有小狗那么蓬松。

巧克力羡慕地看着。他常常央求我们摸他肚子，不明白怎么会有人不喜欢挠痒。巧克力算是一条聪明的狗，可他毕竟从没离开过家，不知道野生动物生存的艰难，也无法理解他们对人类的恐惧。

“我也摸摸你的肚子吧。”刺猬说。

什么？我大惊失色，告诉她：“我又不是宠物，不要摸我。”

“不公平，我也不是宠物，我是大自然的刺猬。”她说。

我要跟一只小刺猬谈公平吗？她正用哲学家那样小而精明的眼睛审视着我。巧克力眼巴巴地望着我，吉得宝也期待地看着我。我不情愿地说：“那你注意点，别抓破我的衣服。”

她成天用爪子刨土，还抓土里的虫子，我觉得自己肯定会起一身鸡皮疙瘩，可是竟没有。她的小爪子轻轻地拍着我的肚子，隔着衬衫几乎感觉不到，轻若无物——我才想到这很正常，她总共也不到三斤重。

我长吁一口气，原来被小动物当作伙伴也没那么可怕。忽然间，另一只巨大的爪子拍到了我的肚子，跟刺猬比起来简直就像巨人。是巧克力，他终于不再等刺猬教唆了，主动学起了她。然后吉得宝的手也来了。上幼儿园以后我就再没抱过他了，当然更不让他抱我。

这些爪子（或者称为手）一起在我肚子上没轻没重地乱揉，痒得我只想大笑。可我不敢笑出声。这个场面千万不能让别人看到，不然他们会笑话我堂堂一个成年人竟被一只不爱讲规矩的刺猬影响了，一点大人的样子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