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立欣

那五个雪精灵是怎么消失的？我告诉你吧，她们是这样消失的。

第一个雪精灵

“如果一个男孩子不敢听雪精灵的故事，那他就是一个懦夫！”奶奶坐在床边，摇晃着双腿，皱起鼻子朝我哼了一声。

我才不是不敢听，我只是不太喜欢这个到处都是白色的房间。地板是白色，天花板是白色，床单是白色，桌子也是白色。连桌子上的茶杯和床下的痰盂都是白色。

“白色有什么不好？雪精灵就喜欢白色。”奶奶神秘兮兮地靠近我说，“今天上午来了第一个雪精灵，要带我去野龙谷见识见识。”

“您去了吗？”我好奇地问。

“去了呀，谁怕谁啊！”

不过奶奶说野龙谷没什么好玩儿的，那些没有教养的野龙说话粗声大气，总是随地吐口水，打喷嚏的时候都不懂得用爪子捂着嘴。最让奶奶生气的是，它们不打理自己的鳞片！那些泛着银光本来蛮漂亮的鳞片，在野龙们的脊梁上炸开，有时掉个三五片都不知道。

“还扎了我的脚呢！”奶奶不开心地抬起她的右脚，袜子大拇指的地方果然被扎了一个洞。

我有点同情奶奶，但更想继续听故事。于是我小心翼翼地说：“问题是，您有没有被吓住？”

“开玩笑，我没跟你说过吗，一条龙如果不修剪龙须，那才是最大的问题。”

奶奶说野龙谷的野生龙太懒散了，它们懒得整理鳞片，也懒得修剪龙须。有的龙须长到让它们看起来像个龙形风筝；有的则打着卷耷拉到地上，一不小心就会被绊个跟头。

奶奶想给这些野生龙一点教训，就偷偷把两条龙的龙须系在了一起。这下可好，这两条龙飞到哪里都要紧紧地贴在一起，成了双胞龙。哪一条稍微飞慢了一些，或者飞快了一点，都会扯到它们俩的脸皮。

为了分开龙须，它们互相喷火，互相吐出闪电，互相擤大鼻涕……但都没有用。直到奶奶笑够了，才同意帮它们两个分开。

“然后呢？”

“然后所有野生龙都去乖乖的修剪胡子了，谁知道一个喜欢恶作剧的老太太，下一次想要对付的是谁呢！”奶奶说着大笑起来。

搞恶作剧可不太好，但还好是这个恶作剧，让野龙们强烈要求雪精灵把奶奶送回去。

“那雪精灵呢？”我看了看周围。

“没能让我留在野龙谷这件事伤了雪精灵的心，她太脆弱了，就在这间白屋子里，难过地裂成了一堆碎片。”奶奶说着，朝四周挥了一下手臂。

难怪今天这个房间看起来这么白呢！

讲完第一个雪精灵的故事，奶奶猛地一拍白色枕头，变魔术似的从下面摸出了一块巧克力糖。

“爸爸说您不能吃糖。”我想要阻止奶奶，但奶奶一扭身躲开了。

“你爸爸就会说胡话，她三岁时还说自己保证不尿床呢！”奶奶说着把巧克力糖塞进我的手心里：“我不吃，这是留给雪精灵的，如果你不想跟难缠的雪精灵去那种莫名其妙的地方，一块巧克力糖就可以搞定。”

我把巧克力糖装进口袋里，心里想的是：“谁信呢，奶奶一定是想偷吃糖。”

第二个雪精灵

你知道吞噬魔吗？它会吞噬掉所有颜色，这听起来可不太妙。今天，第二个雪精灵带奶奶去的地方就是吞噬魔小屋。

“第二个雪精灵请我去当教师，好好指导一下吞噬魔的作业。”奶奶靠在床头的白色软垫子上，骄傲地朝我挑了挑眉毛。

“吞噬魔也有作业？”我好奇地问。

“那当然，谁没有作业。”奶奶靠近我，低声说：“我的作业就是一天量四次体温，吃三次药，还要把有几次小便和大便统统记录下来，是不是超级无聊？”

我忍不住想笑，但是没有笑出声。我点点头，和奶奶说起最近我的体育作业完成的不太好，鸡毛毽子我一个都踢不到。

“那你就要学学吞噬魔了，它们从来不说自己不好。”

奶奶说，吞噬魔的作业就是吞噬掉世界上漂亮的颜色，但它们总是完成得不太好。稍不留神就把房子的墙皮吞掉一块，把太阳伞的骨架弄折一根，把马路咬得坑坑洼洼，把黑狗变成了斑点狗，让趴在沙滩上晒太阳的那些人，后背的颜色深一块浅一块。有时候它们还会犯马虎，丢三落四的。吞噬霓虹灯箱上的颜色时，只吞掉一个字，就稀里糊涂递回来交作业了。

“就像今天，我见到第一个回到吞噬小屋的吞噬魔，我叫它豆豆。”奶奶说：“当然，这个名字吞噬魔刚开始是不接受的。”

“我才不叫豆豆！”它大喊大叫，嘴巴撅成了牵牛花的样子。

“那你叫什么？”奶奶问。

“我叫吞噬魔！”

奶奶摇摇头，“吞噬魔不能叫吞噬魔，就像老太太不能叫老太太，我要有个名字一样。我叫阿莲，你呢？你叫豆豆？”

吞噬魔不同意，说那是狗狗的名字。

“那你叫慢吞吞？”奶奶又帮它想了个名字。

“乌龟才叫慢吞吞，幼稚又啰嗦。”吞噬魔妥协了：“我还是叫豆豆吧。”

“所以，我就知道它叫豆豆。”奶奶说到这里我已经笑得前仰后合了。

我迫不及待地追问奶奶说：“那这个叫做豆豆的吞噬魔，作业完成的怎么样？”

“怎么说呢，虽然它的脑子不太好，但我不得不承认，它的作业完成的相当好。”奶奶认可的点点头。

这个吞噬魔豆豆装了满肚子的颜色回来，它那可以撅成大喇叭花的嘴巴，就是完成作业的工具。不过奶奶并不买账，她问了吞噬魔一个问题。

“豆豆，你完成的这些作业，会放在哪里呢？”

这个问题把吞噬魔豆豆难住了。作业放在那里？平时的颜色它们就只装在肚子里，慢慢地就消化掉了，从没想过要放在那里。但作为指导教师的奶奶，觉得这样一来，这些作业就浪费了。于是她想出了一种摆放颜色的好方法，那就是来到一片草地，然后用力挤肚子。

噗，绿色暂时存放在了草坪和树叶上；噗，棕色挂在了树干上；噗，这一下挤肚子的动作用力过猛，把蓝色挤到了天空上；噗噗噗噗，赤橙黄粉紫，都存放在了花朵上。

吞噬魔豆豆从来没有这样看过自己的作业，原来，自己的作业如此完美。

“我这个老师做的不错吧。”奶奶和开心的豆豆一起在草地上打着滚，开心地大笑。

后来，第二个雪精灵主动把奶奶送回了房间，她可不希望恶名远扬的吞噬魔全都变成可可爱爱的喇叭花。那样一来，以后去吞噬魔小屋的人会失望的。毕竟，有人喜欢邪恶的东西。

“为什么有人会喜欢邪恶的东西？”我不明白。

“谁知道，也许他们的脑子被吞噬魔连同颜色一起吞掉了吧。”奶奶把头歪向一边，吐出舌头，有点浑浊的眼珠朝天花板翻翻着，把自己装扮成不太聪明的样子。

我大笑着说，吞噬魔豆豆能存放颜色，也许我也能做到自己不擅长的事情。

“当然，作为一个合格的老师，我说你行你就行。”奶奶亲吻了我的手心一下，说下次用它丢起来的鸡毛毽子，一定能用脚丫子接到。

第三个雪精灵

“第三个雪精灵来了吗？”今天我趴在床边，期待地看着奶奶。

“当然，我可是一个讨人喜欢的老太太”。

奶奶说，第三个雪精灵比较有眼光，她带奶奶去的地方是叫无边森林。我说我和爸爸妈妈去过无边泳池，其实还是有边的，只不过是玻璃做的边。

“无边森林可不是骗人的把戏。”得意的神情在奶奶脸上跳跃：“那里可酷了。”

无边森林其实也不是没有边，而是人走到哪里，森林就会长到哪里，这样一来，森林就可以无限大。雪精灵带奶奶参观了无边森林的365种大树，还展开了寻找神奇瓜果的比赛。

回旋梅，一定要闭着眼睛摘，否则它会转晕你；像手镯一样的圆环芹菜可以减肥，奶奶本想摘一些给我的妈妈，但她分不清生熟，要知道，熟的圆环芹菜能减肥，而生的则会增胖；火箭胡萝卜拔出来后千万不要揪掉叶子，否则它就“嗖”地一下，像火箭一样飞走了；番茄蜗牛走到哪里都背着一个大大的圆番茄，你也说不清它是蜗牛还是番茄，总之，它爬过的地方，都会留下一道红色的黏液。

这个地方可太好玩儿了，我眼前几乎出现了这些神奇瓜果的画面。

“我好想去呀！”我哀求奶奶带我去看看，顺便也看一眼雪精灵的模样，她们一定冰冰凉凉，超级可爱吧。

“你想去？那是你不知道这片无边森林有多可恶。”奶奶气呼呼地说着：“它竟然不允许我把自己采摘的瓜果带回来，是不是很不讲理？”

我问奶奶，那雪精灵呢？她为什么不说句公道话？奶奶说雪精灵那个时候不知道去了哪里。奶奶只能自己拼命地跑。她在前面跑，森林就寸步不离的追。从白天追到夜晚，从月亮陪跑追到太阳领跑。

跑着跑着，回旋梅丢了，火箭胡萝卜飞了，番茄蜗牛也背着圆番茄背壳逃走了。

“虽然我没带回来什么，但我跑出了那本书，终于回到了我这张舒服的床上。”奶奶说着侧过身，亲吻了一下自己柔软的白色枕头。

“原来您是掉进一本神奇的书里了？”我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一本图画书，所以你的眼前才好像出现了图画。哦，对了！”奶奶忽然想起了什么，她靠着枕头慢慢地撑起身子，从宽大的袖筒里拿出一根弯弯曲曲的草。

“瞧，还是带回来了一点东西的。这是蟒蛇草，可以驱蚊。”

“可是不用那么辛苦，小区的薄荷草也能驱蚊啊。”我有点心疼奶奶。

“那怎么一样，蟒蛇啊，你知道蟒蛇吗？蟒蛇草能驱赶的是田鼠一样大的蚊子！”奶奶如释重负地说着：“所以有了它，你就放心吧。”

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遇到田鼠一样大的蚊子，但我还是小心地收好了那根草。

我猜，因为奶奶自己跑出了那本图画书，第三个雪精灵也在为没能让奶奶留在神奇美丽的无边森林感到遗憾。

“她一定觉得很难过，小小的心灵难以承受，整个人也碎成了无数片，是吧？”我肯定地说：“因为我发现今天的白房子更白了。”

“没错！雪精灵太脆弱了，她有一次消失了。”奶奶长出了一口气，微微闭上眼睛。

奶奶跑得太累了，我觉得她应该好好地睡上一觉。

第四个雪精灵

今天一放学，我又跑进了这个白房间：“奶奶，我喜欢你说走就走的勇气，我就不行，我要上学。快和我说说，今天，第四个雪精灵又来带您去了哪里？”

“说走就走？也不全是。”奶奶伸出一根食指，像钟摆似的摇了摇。

奶奶说她今天没有跟雪精灵离开这个屋子，因为走之前她看了一看老黄历。奶奶还一本正经地拿过那本像日历又不太像日历的书，翻到了其中一页：“你看这页写的是，23日，周五。”

这个日期格子里还写了一堆小字，密密麻麻，大部分都是繁体字，我根本不认识。我只能焦急地问：“奶奶，这个日子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吗？”

“周五我的车限号啊！”奶奶一脸遗憾的看着我说，“你忘了，每到周五，我就没办法开车去学校接你。”

我当然记得，可是和雪精灵有关系吗？

“那当然，雪精灵也没有那么落伍好不好。”奶奶笑得脸上的褶子都哆嗦了。

奶奶说。第四个雪精灵邀请她驾驶风车去那片回忆沙滩。

要知道，风车的租赁业务非常繁忙，凉爽的西风车和温柔的南风车不是被提前预定，就是被租走了，现在只剩下东北风车。

“第四个雪精灵还以为，我不愿意出门是担心东北风车开起来的速度太快。”奶奶不屑地撇撇嘴，短促地吸了两口气：“开玩笑，我可是敢坐过山车的。”

奶奶没吹牛，她前年还跟我一起去坐了过山车，如果不是排队的人太多，她还想再玩一次呢。

“这么说，您没有去成回忆沙滩？”我想知道今天的故事有没有进展。

“不，有时候，想要完成一件事情，可以有很多种方式。这一点，雪精灵做得很好。”奶奶认真地说。

第四个雪精灵见没法带奶奶出门，于是，她把回忆沙滩搬进了奶奶的梦里。在那里，奶奶见到了五颜六色的存储螺，遍地都是。

“那些螺存储着好多过去的片段，只要拿起来放在眼前朝里面望就好了。”奶奶用手做成望远镜筒的形状，举到眼前。

奶奶说，她看到了一个拳头大的螺，里面装着我和她一起比赛吃海苔，把牙齿吃成了黑色的画面；还有一个胖得走不动路的螺，里面装的是我用奶奶摊的大饼卷着炸鸡柳，连续吃了三个；一个细长的螺里有我被一条流浪狗追得哇哇哭，奶奶则龇着牙汪汪汪地大叫着追了回去，当时狗狗一定觉得奶奶想要咬它；一个寄居蟹背着一个花纹螺刚要逃跑，就被奶奶抓住提了起来。里面竟然是奶奶卡在滑梯上，朝只有3岁的我求助的片段。

“我还把你第一次走路，第一次吃冰激凌，第一天上幼儿园，第一次抓螃蟹等等好多回忆螺，都藏在了一个秘密魔法石洞。”奶奶朝我勾勾手，示意我靠近她。然后她用神秘兮兮地语调跟我说起了悄悄话：“那个石洞的魔咒就是我们的秘密暗号哦。”

“没有什么大不了！”我也小声对奶奶说。

这句话是我们的秘密，不管我遇到什么事情，奶奶都会用这个魔咒帮我解开。

第四个雪精灵之所以消失，就是因为奶奶藏起了太多记忆海螺，以至于雪精灵不确定自己有没有找对人。在纠结，犹豫中她也碎成了无数片。

第五个雪精灵

我今天本来是要来听第五个雪精灵的故事的，但奶奶只跟我说了一句话：“雪精灵，其实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然后奶奶就不肯再给我讲故事了，哪怕一个字。

奶奶说谎，她只讲了四个雪精灵消失的故事，根本没有讲完！

“那第五个呢？”我哭了起来，用力地摇晃着奶奶。她酷酷地，嘴角上扬，但嘴巴闭得那么紧，眼皮像条绒布一样盖住了有点浑浊的眼珠。

爸爸妈妈拉开了我，把我从这个装满雪精灵碎片的房间里推出去，关在了门外。我听到里面有医生和护士来来回回的脚步声，还有爸爸妈妈焦急的呼喊声。

我正伸着耳朵仔细辨别着这些声音，忽然有人狠狠弹了我的后脑勺一下。

“谁？”我猛地回过头，看到了第五个雪精灵。

她根本不像我想象的那么雪白温柔，也没有晶莹剔透的翅膀，更没有精灵一样的甜美笑容。那是一张冷冰冰的脸，像用冰刀雕刻出来的一样。她的脸上有深深地沟壑，没有鼻子，张开嘴会露出匕首般锋利的尖牙！

我感觉一股凉意从脚底升起，一直窜到头发根，身体不由自主地哆嗦个不停。这就是雪精灵？我为奶奶的勇敢感到自豪。

第五个雪精灵伸出手来，用冰冷的语气说道：“把它给我，不然就是你！”

我吓坏了，我本以为自己会因为恐惧而发出尖叫，其实并不是这样。人紧张到极致的时候，喉咙里好像有一个盖子形的开关，一下子关闭了。如果我这个样子被奶奶看到，那简直太难为情了，我才不是不敢听雪精灵故事的懦夫！

想到奶奶，我猛然想到它。我颤抖着把手伸进右边口袋，拿出了奶奶给我的那颗巧克力糖。

雪精灵拿到巧克力糖的一瞬间，真的消失不见了，就这么简单！

白色门的外边变得格外安静，白色门的里面却传来了哭声。

第五个雪精灵带走的是那颗糖，不是我；而我，失去的不只是一颗糖，是奶奶画上句号的故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