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落

初次相遇

这片海大概是一个星期前住进芃芃家的。什么？你问它的来历？这我并不清楚。也许今年的雨季实在太长，这片海被挤得在家乡待不下去了；也许某个晚上皎洁的月光倾泻下来，变成了一片海；也许某本书里的海迷了路，不小心来到了芃芃家。总之，它就是来了。

最先发现这片海的当然是芃芃，这用不着奇怪，孩子天生对这种事情敏感。

“早上好！”芃芃很自然地跟这片海打招呼，就像跟好朋友毛毛打招呼一样。

反倒是这片海有点不好意思，它缩缩身子小声回应：“早……早上好！”因为太过好奇，它又补充了一句：“你认识我？”

“当然！你不是大海吗？每年夏天妈妈都会带我去海边，”芃芃说，“只不过，你比我见过的大海小了一点点。”

何止是小了一点点，它甚至连一片湖，一个池塘，一个水坑都算不上，准确说，它只有这么大——一个小桶就能装得下它。

“很高兴听你这么说！”这片海开心地说。

风恰巧在这时吹动窗帘，晨光轻轻洒在它小小的身体上，仿佛平铺了无数碎银，亮闪闪的，跳动着，雀跃着。一路上，它不知被多少人误认为是雨后的积水，洒出的饮料，甚至小狗的尿……连它自己都忘了有人相信自己是一片海会是一件多么让人雀跃的事。

“不过，”这片海很快又难过起来，“严格来说，我还不能算是一片真正的海……”

“为什么？”芃芃不解地问。

“如你所见，我还太小了……”这片海声音低低的，好像这是一件挺丢脸的事情。

“可哪个大人不是慢慢从小孩长大的呢？”芃芃想不明白。

“话是没错，”这片海有点惆怅，“但对一片海来说，长大可不只是需要时间。”

“那还需要什么？”芃芃很好奇。毕竟他也只是个孩子，对于长大这件事并不擅长。

“听那些已经长大的海说……”这片海开始了漫长的讲述。

对，它以前总喜欢偷听那些大海们的谈话，对长大真是既好奇又向往。我想这点跟芃芃，跟正在读故事的你，跟其他很多的孩子一样。

“一片海想要真正长大，除了必须有足够多的海水，还要有自己的海鱼，海沙，海蟹，海草，海……”这片海想了想，然后说，“大概就是一片海应该有的那些东西我都得有！”

“我可以帮你啊！”芃芃两眼放光，“上次我从海边带回来的小石头都可以送你！”

“不行……”这片海叹了口气，它雀跃的波纹淡了些，折射的阳光也黯淡了些。

“为什么？”芃芃不解地问。

“我也不太懂，之前有朋友这样帮过我，它们有人送我海草，有人送我海鱼，也有人像你一样送我海石……”这片海说，“但这些东西并不会随着我的流动而移动，当我从一个地方移动到另一个地方后，它们就不再真正‘属于’我了。也就是说，凡是别人‘送给’我的东西，很快就会消失，并不会真正为我留下。”

“这可真是奇怪。”芃芃嘀咕，猜不透这是什么原因。不过，他并不担心。——没有哪个小孩天生就什么都知道！

芃芃相信自己肯定能找到解决办法，但在这之前，他们要先解决另一个大难题：如何说服爸爸妈妈让这一小片海在家里住下。

入住客厅

对于这件事，大家最初的意见并不统一。

按照惯例，首先发言的是妈妈：“咱们家并不适合养一片海，要知道，咱们的客厅本来就很小了，沙发，电视，还有你的玩具、玩具、玩具……”

“但它真的占不了多大地方。”芃芃赶紧解释，“而且，我可以把玩具收到我房间！”

这片海听话地缩了缩，以显示自己真的不会占用太大地方。

“它会把咱们家的木地板泡烂，还会弄得到处都湿答答的！”妈妈说。这对做家务的人来说可是个不小的负担，最关键的是，他们家新换的木地板可贵得很呢！

“我可以把它养在小桶里，”芃芃说，“我保证，它会很乖很乖！”

这片海也轻轻翻卷起一个小浪花，仿佛在说：“没错没错，我会很乖的！”

“但咱们家并不需要一片海啊！”妈妈还是不同意，“如果你喜欢，我们每年都可以去海边。”

“我的小喵1号和小喵2号都会喜欢它的！”芃芃说。

“可小喵是两条淡水鱼！”总插不上话的爸爸终于开口了，“海水并不合它们。”

“那……毛毛家有个弟弟，我也想有个弟弟，”芃芃垂下了头，“它可以做我的弟弟吗？”

爸爸和妈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该说点什么好。

最后，大概是觉得芃芃一个人的确有些孤单，他们同意这片海在家里暂时住下。

不过，对于如何养一片海，芃芃的爸爸妈妈和你我一样没什么经验。

“它需要吃什么吗？”妈妈问。

“应该不用吧，”爸爸说，然后觉得不太妥，又加上了一句，“如果它明天变小的话，我想可以给它来点海盐饮料。”

“它晚上要睡觉吗？会不会着凉？”妈妈又问。

“可能要睡觉，但应该不会着凉吧？”爸爸又说，“没听说过哪片大海发烧流鼻涕的。”

“哦，感觉有点麻烦，我是说，还不如给芃芃养个弟弟轻松呢！”妈妈说，“至少对于养孩子这件事，我们比较有经验……”

爸爸叹了口气，这的确是个棘手的问题。他看过很多书，但没有一本书上提到过如何养一片海。

爸爸妈妈一直聊到深夜，而芃芃和那一小片海则在如水的月色中，睡得无比香甜。

最强外援

第二天，芃芃匆匆吃完早饭就提着小桶下楼了，他最好的朋友毛毛早就等在那儿了，他是芃芃请来的最强外援！

“这就是你的海弟弟？”毛毛盯着小桶仔细瞧了瞧，“你确定它真的是海？”这大概是他见过的最小的一片海了。

“它还是个孩子，”芃芃解释，“但它很快就会长大的，和我们一样。”

“它里面怎么没有一条鱼，一根海草？甚至连个沙子都没有！”毛毛又问，“你说它是我们家净水器里过滤的纯净水我都相信！”

海面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清澈得可以一直看到桶底的纹路。

听到毛毛的话，这片海原本平静的水面上荡漾出一圈圈涟漪。

芃芃知道它现在很难过，赶紧打断毛毛：“你可是我找来的最强外援，得和我一起肩负起‘帮它长成真正大海’的重任！”

毛毛沉默了一会儿。我敢打赌，从没有人遇到过类似的难题。

“长大这件事嘛，我想，不只是需要时间……”毛毛学着大人的样子说，“不过，聪明机智的我倒是想到了一个快速有效的办法。”

“什么办法？”芃芃一脸期待。

连这片海也竖起耳朵仔细听。

“把它送进一片真正的大海！”毛毛说，“就好比把一个杯子里的水倒入一个大泳池，它不就成了一大泳池的水了吗？”

这片海往小桶更靠里的地方缩了缩，仿佛听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可这样的话，它就再也不是它了呀！”芃芃显然不赞成这个提议，他还强调，“那一杯水也不是成了‘一大泳池的水’，而是成了‘那一大泳池水的一部分’！”

这片海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芃芃说得没错，如果那样的话，就算再也不用担心被太阳晒干，就算有再多的海鱼和海草，就算变得再辽阔，但这片海也不是那个可以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的自己了，不是那个独一无二的自己了呀！

“嗯……”毛毛撇了撇嘴，“好像是这么个道理。”

对呀，虽然他们还是孩子，但都希望成为一个独特的人，一个独一无二的自己。

大海养成计划

芃芃和毛毛商量了好久，最后为这片海量身定制了一个“大海养成计划”！

就像一个孩子不是一天成长大人一样，芃芃和毛毛相信，“小”海也不会一天长成“大”海，它需要做的事还多着呢！

大海养成计划第一步：增强营养！

相信妈妈应该在你的耳边唠叨了无数次，多吃蔬菜呀，营养均衡呀……但对一片海来说最关键的是什么呢？

“快尝尝我们特意为你调配的海盐特饮！喝了就能快快长大！”毛毛把一杯透明的饮料递给这片海，“我可是偷偷用爸爸最爱的海盐调配的！”

“我还特意上网查了查，据说海盐水对一片海来说非常重要，堪比血液对人体的重要性。所以，请务必喝完！”芃芃说。

这片海在他们期待的目光中喝下了饮料，你别说，它好像真的长大了一点点。毛毛和芃芃击掌庆祝，然后更加热情地投入到“大海养成计划”之中。

大海养成计划第二步：力量训练！

对一个孩子来说，想要快点长大，除了增强营养之外还得加强锻炼。于是，在芃芃和毛毛的引导下，这片海练习了10次海潮涌动，翻卷出了20个小小的浪花。——这的确让它看起来更像一片真正的海了。

“好了！今天就到这里吧！”练习了一会儿后，芃芃说。

但这片海执意要再练一会儿，只要能快快长大，再苦再累都值得！

“力量训练重在长期坚持，”毛毛说，“一下子累坏了，以后还怎么坚持？”

原来是这样啊！看来关于长大的学问的确不少，而且也急不来。于是，他们三人坐在地上开始休息。

大海养成计划第三步：才艺训练！

用毛毛的话来说，想要吸引海草、海鱼、海石在自己的海域里安家，总得有点不一样的才华。

“哗啦——哗啦——”

这片海一边唱着从奶奶那儿学来《海之谣》，一边从一片碎石上缓缓流过。但除了一条湿漉漉的痕迹，没有一块碎石头跟随它一起流动。

“你得牢牢抓住它们！”芃芃捏着一块碎石示范，“就像这样！”

“对，抓紧它们！”毛毛恨不得上去帮帮它。

这片海再次唱着歌从碎石上流过，阳光照在它身上，波光粼粼的，十分好看。但芃芃却在那粼光中，看到了这片海因紧张而颤抖的小小的身体。

毫无悬念，它又失败了。

“看来那些长大的海说的没错！”这片海失落地说，“越是用尽全力想要抓住的东西，就越是容易失去。以前我还不太懂……”

“别听他们的，”毛毛安慰它，“喜欢的东西当然要紧紧抓住呀！这个道理我们都知道！不信你问芃芃！”

其实，这个道理芃芃之前并没听过，但触及到这片海那忧伤、迷茫又有点期待的目光，芃芃还是点了点头：“对！喜欢的东西当然要紧紧抓住！”

一辈子的朋友

“啊——”

第二天，芃芃在一阵惊叫声中醒来，他顾不上穿鞋就跑到客厅，看到昨天喝了海盐特饮而长大的这片海又恢复了从前小小的模样。现在，芃芃终于理解了它的话：凡是别人“送给”我的东西，很快就会消失，并不会真正为我留下。

但怎样才能让它们真正为这片海留下呢？芃芃、毛毛以及这片海都不知道。成长对他们来说向往而神秘，他们对此充满好奇，但却一无所知。

一天又一天，“大海养成计划”还在继续，芃芃和毛毛每天都在想着新办法。这片海是他们的朋友，朋友之间就应该互相帮助。

“如果我不能长大，你们会不会嫌弃我？”这片海小心翼翼地问。它见过的大孩子都不怎么喜欢跟小孩子玩，还叫那些小孩是“讨厌的跟屁虫”。

“怎么会呢！”芃芃和毛毛一起说。

“但你们很快都会长成忙碌的大人，”这片海一脸担忧，“而我永远是那个追不上你们的孩子……”

“你要是不放心，我们可以拉勾呀！”芃芃说，“约定做一辈子的朋友，约定永远不分开！”

“拉勾？”这对一片海来说是一件新鲜事，它以前从没和谁拉过勾。

“我教你！”毛毛说。

于是，在那个被夕阳染成绯红色的傍晚，两个男孩和一片海郑重拉勾，并约定要做一辈子的朋友，永远不分开！

此后漫长的岁月里，无论何时回忆起来，那都是他们最开心的时光。

虽然这片海一直都没有长大。

有什么东西碎裂了

无忧无虑的日子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天晚上，芃芃上厕所时发现这片海正努力将海水探到桶沿儿上，望向那深蓝色的夜空，就仿佛那不是夜空，而是一片一望无际的大海。

那次之后，芃芃总能发现这片海在夜深人静时望着海水般的夜空发呆。不知为何，芃芃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他们不久就会分别！

芃芃舍不得这片海，他们明明说好要做一辈子朋友，说好永远不分开！芃芃不再带这片海找毛毛，甚至还给小桶盖上了一个盖子。他担心这片海看到夜空时会想家，更担心这片海会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去。

“你不能这样！”毛毛终于发现了芃芃的秘密，“它是我们的朋友！”

“如果不这样，它会离开的！”芃芃难过地说，“我们说好了要做一辈子的朋友，永远不分开！”

“可它看起来并不高兴！”毛毛解释。

“你不是说过‘喜欢的东西当然要紧紧抓住’？”芃芃反问。

毛毛不说话了，看着那片海没精打采地窝在小桶里，一些他曾笃定的事情，现在却有点不确定了。

事情远比他们想象的糟糕，这片海仍在一天天变小。可能是身体虚弱，这片海也不怎么说话了，阳光照下来时，海面没了往日的粼光。它也不再抬头看天，即便那个小盖子已经被芃芃拿开了。

有时候，芃芃真以为这片海已经离开了，小桶里不过是妈妈为了不让他难过而装进去的纯净水。

“我觉得，我们不应该这样做。”毛毛犹豫了一下，继续说，“即便我们曾约定要做一辈子的朋友，永远不分开……”

“约定好的事怎么能变！”芃芃的声音比平时高了许多。

“再这样下去，它会死掉的！”毛毛的声音也提高了一些，“那不也是一种分开吗？”

芃芃瞪着毛毛，眼里是一种说不清的愤怒，过了好久，他冷冷地说：“你走开！我讨厌你！”

毛毛也瞪了芃芃一眼，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客厅里传来一阵轻微的声响，好像有什么东西碎裂了，但正在气头上的两人都没注意。

或许在大人看来，孩子们的友谊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总是来得毫无征兆，去得莫名其妙。他们不知道，在那看似短暂的瞬间，孩子们经历了从新建到坍塌，而且，是整个世界……

更深的喜欢

“我该怎么办呢？”芃芃问这片海。

但是没有得到回答。

芃芃想起这片海曾说过的话：

“凡是别人“送给”我的东西，很快就会消失，并不会真正为我留下。”

“越是用尽全力想要抓住的东西，就越是容易失去。”

到底怎样才能让想要的东西一直属于自己，永远属于自己呢？

芃芃不知道。

“别难过了……”忽然，这片海开口了，它已经很久没说过话了，声音虚弱得就像一阵风。

“我不是故意的……”芃芃解释，“我只是太喜欢你了……”

“我也很喜欢你。”这片海说，“但我可能没办法陪你一起长大了。”

看着这片海几欲透明的脸，看着它缩在桶底的小小身影，芃芃忽然觉得，和这片海的自由甚至生命相比，是不是一起长大，是不是永远不分开，并没有那么重要。

“我……我错了……”芃芃忽然哭了起来，“分开不代表不喜欢，可能也代表着另一种更深的……更深的……喜欢。”说完，他提着小桶下了楼。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虽然谁都没有说再见，但他们知道，分别即将到来。

“我会想你的。”芃芃说。

“我也是。”这片海比之前更加虚弱了。

“你说，我们还会相见吗？”芃芃问。

“会的，”这片海说，“也许那时我们都已长大，但我会一眼就认出你的！”

啪嗒！

这片海流下了一滴眼泪。在这之前，他们都不知道，海也是会哭的。

这片海忽然觉得自己轻得就像一片羽毛，它缓缓从小桶中飞出，飞进了淅淅沥沥的雨中。以前，它为了快些长大，总是想把这些水滴抓紧，生怕它们从自己身边溜走。但此刻它明白了，不是只有紧紧抓住才能称为喜欢，这个世界上还存在着另一种更深的喜欢……

它轻轻拂过一个个水滴，神奇的是，那些以前不愿跟随它的水滴竟慢慢汇聚起来，跟在它的身后，然后一点一点融进了它的身体……

每个孩子都会长大

芃芃一直盯着这片海远去的方向，直到它远成了一个小点。

虽然他还是个孩子，跟昨天，跟前天比大不了多少，但对于长大这件事他似乎有了一点点明白。

芃芃相信，这片海肯定会遇到更多愿意跟随它的海石、海鱼、海草……会慢慢长成一片大海的，就像他自己也会慢慢长成一个大人！

阳光下，似乎有彩虹挂在天边，芃芃冲远方挥挥手，然后朝毛毛家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