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文军

【1】

不是在时间出现之前，也不是在空间消失以后，就是现在，有一个很穷很穷的作家，写了一个很长很长的童话。

有多长呢？光一个楔子，就密密麻麻写了一本日记本。序章就更洋洋洒洒了，足足写了两本砖头厚的硬面抄。之后的情节堪称山路十八弯，每一处转折都至少写满一本练习册。后来，作家没钱买本子了，只好把长长的尾声写在草稿纸、便利贴、日历、甚至捡来的快递盒上。

把最后一个段落写在超市打折的宣传页上后，作家累极了，把笔一丢，倒头就睡。第二天醒来，他抽抽鼻子，闻到了一股奇怪的臭味。

哪来的臭味呢？

作家推开后窗，一阵带着草木清香的微风吹来，房东爷爷并没有在菜地里施肥。他又打开前门，鸡不拉屎，狗不撒尿，隔壁大户人家的小孩也没有舔着沾满榴莲的手指摇头晃脑地走过。他掀开被子，床上没有几天没洗的袜子。他又钻到床底下，灰尘确实不少，但并没有老鼠衔来的臭豆腐或者腐烂果核什么的。

到底哪来的臭味呢？作家皱着眉头，想不明白。

“是我的气味。”

“是我的气味——”

“是我的气味！”

……

一个声音，不，应该说是无数个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有的威严，有的怯懦，有的低沉，有的尖亮，有的沙哑，有的清脆，层层叠叠，经久不息。

“你……你们是谁？”

“哪来的我们，就我一个。”声音依旧从四面八方传来：有苍老的，有童稚的，有粗犷的男声，有温婉的女声，还有机器人的电音。

“那么……你是谁？”

“哼，我陪了你这么久，你却不知道我是谁？”是抱怨的语气。

“你……陪我？”作家冷汗直流，心跳得飞快，“可这间屋子里，除了我自己，就只有我的影子。顶多还有蚂蚁、蜘蛛。哦，夏天还会有知了和飞蛾。”

“哼，还童话作家呢！一点想象力都没有。我呢，就是你新写完的童话。”

“啊！”作家惊叫一声。他这才发现，桌上、墙上、枕头边，那些他写过童话的纸页都在波浪式的翻动。再凑近一瞧，那些与角色相关的字也都有了动作与表情：吹胡子的，瞪眼睛的，吐舌头的，梗脖子的，连连摆手的，竖小拇指的……

“可童话的味道……不该是香香甜甜，很好闻的吗？”

“那就得问你喽，是你把我写的臭熏熏的。”角色字齐刷刷地翻了个大白眼，“好啦。赶紧让我洗个澡吧，我自己都嫌弃身上这味儿了。”

“好，好，好。”作家赶紧下楼，去井边打来了一盆水。

楔子里的字率先从纸上站了起来，蚂蚁搬家似的排成一条细线，依次往盆里跳。很快，盆子被深的、浅的、大的、小的、水笔写的、圆珠笔写的、工整的、潦草的字占得满满当当，水也漫了一地，弄湿了作家的拖鞋。

“你真小气，就这么点水，还不够洗我小小小半个楔子的。”

“要不……去卫生间洗？不过，你擦肥皂的时候，一定要记得关水龙头，那样省水。还有，一开始管子里的冷水，请务必用脸盆接着，我要拿来洗衣服。”

“去卫生间也顶多洗到序章中公主遇见恶龙那段。你还是带我去海边洗吧。”

“海边？海边离这儿有好几十里路呢。”

“你不是有自行车嘛！”

“那车太破了，骑起来费劲，还会被人笑话。”

“那就夜深了再骑出去，我是一个没修改好的童话，也怕被人瞧见了笑话。”

“可你身上的味道……”

“我只好勉为其难，再忍忍喽！对了，到时候记得带上橡皮和笔。”

“哦，哦！”作家没问为什么，只是不住地点头。

【2】

真是难熬的一天！

臭味好似一团乱麻，把作家缠得紧紧的，令他坐立不定，寝食难安。好在乡野的深夜远比城市来得早，才过九点，村庄里的人啊，狗啊，鸡啊，树啊，房子啊，就都睡着了。

作家嚼了根辣椒提提神，骑上除了铃铛不响别的地方都响的自行车，出发了。童话打了一串此起彼伏的哈欠，排成一列细细的长队，跟在一旁。不过，这个童话实在是太长了，作家都骑出三里地了，故事的结局却还蚊香似的盘在屋里，差点被风关门夹了尾巴。过惊蛰了，蜈蚣、鼠妇、蝼蛄变得活跃起来，它们在小路上爬来爬去，飞来飞去，时不时把童话拦腰截断。老鼠就更过分了，总是露着尖牙猛窜过来，妄图叼走几个字。险恶的环境刺激了童话的想象力，只见它忽而变成巨蟒，忽而化作翼龙，既吓退了顽皮的小生灵，也拉近了与作家的距离。

许久不出门了。作家心里好不欢喜：外面的世界居然那么新鲜，那么有趣！

风有点凉，但不冷，暮色有一点点可怕，但更多的是神秘。初春万木萌动，枝头的芽苞悄然飘落，好似轻盈的雪。猫头鹰转动锐利的双眼，好似闪烁的星。新月低低地缀在西边的丁香树梢，就快落下去了。小麦抽出了穗子，在风中摇摆成了碧浪。蟋蟀拉小提琴的妙音悠悠响起，有的是 “蛐，蛐，蛐，蛐，蛐，……”没完没了的单音，有的是“蛐————蛐————蛐————”咏叹调式的长音，有的是“蛐蛐蛐——蛐蛐蛐——蛐蛐蛐蛐蛐”有节奏的长短音，像在做诗。

“唉，我一直以为，月亮是太阳落下去后才升起的，麦子是金秋时节才成熟的，蟋蟀是七月到了才在野外活动的，原来我全错了。”作家说。

“还有哦，你听到的第一种蟋蟀叫迷卡斗蟋，第二种叫丽斗蟋，第三种叫贝氏斗蟋。贝氏斗蟋只有近海的滩涂才有，这说明我们离目的地不远了。”童话说。

“这么多学问啊！看来，闭门造车是不对的。”

“那是自然，要多多走进自然，才能写得自然。”童话变成了一只宽厚的大手，有力地拍了拍作家的肩。

“嗯，我以后一定多出门，多看，多思考。”

【3】

差不多午夜时分吧，到海边了。

作家小心翼翼地把破自行车停靠在一棵大树上，坐下休息。童话则变成了一头大蓝鲸，欢笑着迫不及待地冲进了被荧光水母点亮的海湾。很快，只听“噗——”的一声，不远处的海面上喷出了一道烟花般绚烂、琉璃般晶莹的水柱。

“嘿！游远点，当心搁浅！”作家站起身，双掌拢成喇叭状大喊。

“放心吧，就算搁浅了，我也能变成一千零一只企鹅游回来。”

“那样的话，你得小心海豹。”

“海豹来了，我就变成九十九头北极熊。”

“企鹅在南极，北极熊在北极，它们不可能出现在同一片海域。”

“你别忘了，我是个童话。在童话里，没有什么不可以。”

作家语塞了，也累坏了，他以手为枕，躺在沙滩上，看看繁星，听听海潮，不知不觉间，眼皮粘在了一处，口水流到了腮边，酣声忽高忽低在海风中回荡。

附着在蓝鲸身上的一万个藤壶（是这个童话中作家颇为自得的那部分变的）逆着回头浪，游到作家身旁，变作了一个大伞似的蘑菇，为他挡风遮露。

这一晚，作家做了一个很美的梦。他梦见洗过澡的童话浑身散发着花朵的清香、糖果的甜香、蛋糕的奶香，还有烤鸡的鲜香……

清晨，作家悠悠醒来。天啊！那股古怪的臭味仍在，还夹杂着海风的咸腥。

“喂，我说，你在那么大的海里，洗了那么久的澡，为什么还是洗不干净？”

“我还没怪你呢，你怎么怪起我来了？”童话索性变成了九百九十九朵以恶臭闻名的大王花，把作家团团包围，发出连绵不绝的抗议声。

“怪我？怪我没给你喷香水吗？还是怪我没带你去太平洋冲浪，没带你去马里亚纳海沟潜水？”

“唉，你怎么还是看不清问题的本质呢？”童话一边恨铁不成钢的叹气，一边释放臭气，“要不是你把我写得像老太婆的裹脚布，我才不会这么又臭又长。”

“原来……如此啊！”作家的脸窘成了西红柿，“真对不起，可我不是故意的。我很穷，非常需要钱，而稿费是按……字数算的。”

“那也不能凑字数啊！你瞅瞅，你写的所有角色都是复姓，上官无忌公主、慕容无情丞相、司马无敌骑士、赫连无双巫师……什么时候罕见姓变常见姓了？还有，你为什么要给无关紧要的物品取名字？一朵云，叫诸葛追云，一头猪，叫纳兰明猪，一块石头，叫我心匪石。最夸张的是那个叫欧阳绿色有机的农夫用来腌咸菜的缸，叫什么……司马光怎么砸都砸不破的质量杠杠的缸。有意思嘛！”

“是没……什么意思。”作家越说越没底气，头也垂得低低的。

“笔和橡皮没忘带吧？等天亮开了，就做一个作家该做的事吧。”童话说完，花瓣纷纷碎裂，变回了蝌蚪大小的文字，一行接一行整整齐齐地躺了下来，沙滩上霎时布满了浅浅的印痕。不过，在不知情的人看来，那不过是风与水的摩挲，以及小螃蟹和小蛤蜊的爬过、藏匿过的痕迹。

“好，我尽力而为。”

整个白天，作家都蹲在沙滩上，铅笔涂涂这里，橡皮擦擦那里，十分专注。别的游客——堆沙子的，挖螃蟹的，游泳的，晒太阳浴的，放风筝的——见了没有不摇头的。“瞧啊，哪儿有个怪人。”“说不定是傻瓜。”“我看是个疯子。”

“别把这些话放心上哦。” 轻柔的风里，童话对作家小声耳语。

“嗯，不管别人怎么说，我都要坚持写童话。”作家挥了挥拳头，说。

傍晚，夕阳把天空和海水染成了好看的玫瑰色。作家掬起海水，一捧捧往身上浇。他现在浑身酸痛，皮肤干痒，眼睛也红肿得像小白兔，可心里却乐开了花。是的，这一天的辛苦没白费，他把没必要的复姓全改了，没意义的物品名也删了。大段的风景描写、冗长的对话、拖沓的动作和知识点的介绍，也一并简化了。

夜又深了，海风渐渐大了起来，荧光水母从水底浮起，将海水染成淡淡的蓝和浅浅的紫。往南看，船帆座刚刚张开了满帆，似要远航，往东看，处女座静静立在水中，宛在祈祷。这一回，童话变成了一头大翅鲸，扎进了翻涌的波浪里。

“祝你游得畅快！还有，请喷点有创意的水花！”作家说。

“知道啦！你今晚挺敢想的，有进步。”童话说完，喷出一朵爱心形的水花。

作家摸着“咕咕”叫的肚子，缓缓坐下，那个大伞似的蘑菇抖了抖绘有凉鞋和音符图案的菌梗，变成了一只无名的猴子——它原本叫生不用万户猴——在邻近的树上攀爬跳跃，采来了香蕉和椰子：“给，辛苦了一天，犒劳一下自己吧。”

“谢谢！”

喝饱喝足，作家坐在菌盖下看海。大翅鲸浮到水面，高高吐出了一朵写有“晚安”两字的水花。风把水珠遥遥吹来，作家猛然惊觉——童话身上的臭味消失了！

【4】

凌晨，作家被此起彼伏的吵闹声和身体各处传来的刺痛感惊醒。他翻身坐起，揉揉眼睛，不禁惊呆了。

只见沙滩上站满了拇指长短的小人。有的以螃蟹螯为矛，“突突突”的刺着；有的以扇贝壳为盾，忽左忽右地挡着；有的抓起沙子，一把一把地用力撒；有的举着最小号的海螺，用尽吃奶的力气猛吹。

“喂，你们是谁？从哪里来的？”作家大惑不解。

“真是一个糊涂的作家，我们不就是你笔下的人物嘛。”小人们挥动水草旗帜，宣告战斗暂停，然后带着不满的口吻，异口同声地说。

作家瞪大眼睛，趴在了地上，仔仔细细地看。哟！可不是嘛，站在他前后左右，正对他龇牙咧嘴、怒目而视的，就是他花了一年时间，努力创作出来的一百位公主、一百位王子、一百位文臣、一百位武将、一百位工匠、一百位巫师、一百位精灵、一百位农夫、一百位艺术家和一百个孩子。

“你们……为什么要打仗？在童话里好好相处，不行吗？”

“不行！”

“为什么不行？”

“谁让你写得一点儿都不公平。”

“我怎么不公平了？”

“凭什么番茄公主和土豆王子可以一辈子住在高大的城堡里，过着幸福的生活。我西红柿公主和马铃薯王子却要去偏僻的山林，当农妇和樵夫？”西红柿公主跳上作家的左手，气呼呼地说。

“西红柿公主，你应该感到高兴才是。番茄公主的结局，多俗套啊，210年前的格林童话，就这么写了。”

“俗套？知道俗套还安排我番茄公主和土豆王子一生困在城堡的高墙里？却让西红柿公主和马铃薯王子去外面的世界，开始全新的生活？” 番茄公主跳上作家的右手，气鼓鼓地说。

“番茄公主，你也应该感到高兴。你的结局虽说俗套，但有人就爱看大团圆。”

“哟！原来，你随意操控我们的命运，就是为了讨好不同的读者，真过分！”番茄公主和西红柿生气极了，一齐朝作家丢沙子。

“别，别！”作家赶紧逃开。

然而，能逃到哪里去呢？很快又有小人上前质问。

“喂，你介绍我们的时候，都说我们是天下第一聪明人，那么，问题来了，我们当中究竟谁最聪明？”一百位文臣齐声问。

“你也说我们都是最强勇士，那么，到底谁最强呢？”一百名武将齐声问。

“这个嘛……”作家挠着脑袋，词穷了。

紧接着，又有一百位工匠前来声讨。

“嘿！为什么我们一百位工匠的戏份，一模一样的多？”

“一样多，不就说明我公平吗？”

“可我们是童话人物，又不是超市货架上的薯片，需要分量一致。”

“写的时候，你应该有所侧重。”一百位巫师说。

“有些角色，可以放到下个童话去写。”一百位精灵说。

“又不是坐过山车，不需要那么多的反转。”一百位农夫说。

“古文功底好，也别老是引经据典，又不是写论文。”一百位艺术家说。

“你心里没我们！”一百个孩子哇哇大哭着说。

所有的小人都握手言和了，同仇敌忾地对付起作家来。那场面壮观极了。平均每秒钟有九百把沙子划着优美的弧线，朝作家飞去，作家拼命躲闪，却还是差点被埋成一座沙丘。他集中生智，对着那只没有名字的猴子大喊：“你——赶紧给我变成十个月亮，方的、圆的、长的、短的、红的、蓝的，都行。”

“遵命！”猴子说。

皎洁的十月光辉下，作家拿起橡皮和笔，大刀阔斧地擦擦擦，划划划。多余的童话人物瞬间化作了流萤，往岸边的草丛里飞去。剩下的角色也平息了怒气，各自挖了个暖暖的沙屋，蒙头睡觉去了。

【5】

早晨，作家醒来，他想骑上自行车，带着修改了好几遍的童话，赶紧回出租屋去。睁开眼，却发现自己困在一个巨大的魔方里。魔方不停旋转，作家摔得鼻青脸肿。要不是身旁有大蘑菇的菌梗可以搀扶，他早就受重伤了。

“喂，我这是在哪里？快放我出去！”作家大吼。

“你困在我的身体——也就是你自己写的童话里。要想出去只有靠你自己。”

“可我砸不开这些方块！”

“不用砸。你想明白了自己写童话的一个顽疾，我就自动散开了。”

“顽疾？”作家闭上眼睛，快速回忆自己写过的所有童话。从偶有称赞，到颇受好评，再从频频得奖，到无人问津。作家明白了，他总是不厌其烦地使用谐音梗，从傲蔓与偏剑，到战筝与和屏，从争气鸡，到加油鸭，一开始还算有趣，后来，别人都审美疲劳了，他却还在自鸣得意。

“对不起了，我要让你消失了。”作家含着泪，颤抖着手，拿起橡皮，把菌梗上的凉鞋和音符图案擦了个精光，又在伞盖上划了个大叉。

刹那间，魔方消失了，大蘑菇也化作了千万朵蒲公英，飘然去向了远方。

【6】

黄昏，童话变成了一只蓝色的海豚，停在岸边的浅水里。

“再游最后一次吧，游完了，就跟我回家。”作家说。

“好的。不过，这一次，我想和你一起游。”童话说。

“为什么？”

“帮你圆梦啊！骑着海豚，乘风破浪，不是你童年时的梦吗？”

“还真是呢，谢谢你！”作家拍了拍脑门，坐到了海豚背上。

“请抓紧我的背鳍，我要加速喽！”海豚说着，猛地冲进了大海。

清凉的海水打在作家的脸上，成群的飞鱼擦着作家的身体飞过，章鱼在水下变幻着瑰丽的花纹，海鸥和军舰鸟在头顶盘旋。大海真是美丽极了，有趣极了。

“好玩，真好玩，真是太好玩了！”作家孩子似的大喊起来。

“好玩吧。来海边这么久，你一次都没下过海呢！这么没有童心，没有玩性，写出来的童话，多半是端着的，或者板着脸的，孩子怎会喜欢呢？没错，童话确实可以给大人以启迪，给老人以回味，但最重要的，是让孩子们快乐。”

“怪不得……那一百个孩子，说我心里没有他们。”

“你现在心里有他们了，他们心里也就有你了。”

“嗯，嗯。”

“你已经把我修改好了，请给我取个名字吧。”

“要不……叫《世界上最难看的童话》？一开始，它确实难看得要命。”

“蛮有童趣的名字，我不介意你这么说我。”

“你是我写的，你当然不敢说我。”作家笑着挠了挠海豚的胳肢窝，又捏了捏它的耳朵。是的，在童话里，海豚是可以有胳肢窝和耳朵的。

【7】

夜深了，作家骑着自行车回家。他的怀里坐着一只小白兔，正拉开了作家的衣服拉链，探头探脑地往外瞧。它的脖子上挂着一块宝石做的牌子，上面写着：《世界上最难看的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