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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届“温泉杯”参赛作品 滩涂水怪
来源:          发布时间:2022-03-25 10:52         访问次数:          【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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滩涂水怪

/王洁

“今天,我要去消灭水怪!” 我在日记本上庄重地写下这句话。

这一年我10岁,在夜莺溪小学读三年级,但我已经做好了与水怪战斗的充足准备了。我从书架最高层取下了我的玩具步枪。枪身的塑料鲜艳又光滑,枪口有着金灿灿的涂漆,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亮。又厚又重的枪托上被我贴满了奥特曼贴纸,标志着这是一把专门用来消灭怪兽的超级武器。我敢说在小镇夜莺溪除了我之外,没有第二个人有这么威风的枪了,这是爸爸去出差时从外地给我买回来的生日礼物。

我把枪扛在肩头,又小心翼翼地从抽屉里找出一个猴王丹的盒子。里面装着我偷偷收集来的塑料珠子弹,每一粒都沾染了盒子里陈皮和甘草的酸甜味。平日里妈妈害怕我玩枪闯祸,所以从来不给我买子弹。我只好每天在学校小卖部门口,跟在那些大孩子后面捡他们打出去的塑料珠子弹,辛辛苦苦攒了半学期,终于攒够了半盒。——这些子弹用来消灭水怪,已经是绰绰有余了!

一切准备就绪后,我面对着书架深深吸了一口气。书架上堆满了《飞碟探索》《奥秘》等杂志,还有厚厚四卷本的《世界未解之谜》,每一本书都几乎被我翻烂了,书里那些UFO、尼斯湖水怪、神农架野人、百慕大魔鬼三角洲等神秘传说我都烂熟于心。我相信,等我长大以后一定会成为一个踏遍全世界的探险家,破解地球上所有的未解之谜。

我的梦想就要从今天开始,我要去消灭小镇夜莺溪的水怪。

爸爸妈妈都在午睡,我悄悄地推开家门溜了出去。小镇夜莺溪刚刚经历过一场雷阵雨,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土腥味。青石板长街上积着一洼洼水潭,倒映出一片片苍翠欲滴的树影。我沿着长街飞奔而去,午后的小镇竟然没有碰见一个行人,似乎小镇夜莺溪也在为我保守着这个小秘密。我跑过一排木墙青瓦的古宅小楼,穿过一条曲曲折折的碎石小巷,终于来到了一架苔痕斑驳的石桥边。桥下就是滚滚奔腾的流水,暴雨过后河水汹涌,使整个河岸都笼罩在一片氤氲的水雾中。

夜莺溪是一座群山环绕中的宁静小镇,茂盛的森林簇拥在小镇周围,一条蜿蜒的新安江穿过那些黛瓦白墙的古老建筑。每年六七月份小镇夜莺溪会迎来雷雨季节,连日的暴雨让新安江进入汛期。也正是每年的这个时候,在江岸那茂密的芦苇荡中,人们时常会看到水面之下游荡着巨大而神秘的黑影。

老人们都说那是栖息在这条河流中的水怪,并警告孩子们远离河岸。

我一点儿也不害怕!我长大后要成为伟大的探险家,怎么会被这小小的新安江水怪吓退?我扛起玩具步枪,把塑料珠子弹填满弹匣,然后沿着石桥边一条满是苔痕的石阶一步步走向了河岸。

新安江畔是一片鹅卵石滩涂,我一步步朝着江边走去,鹅卵石在我脚下吱嘎作响。空气中满是河水的腥味,升腾的水雾遮挡了我的视野,大片芦苇丛在蒙蒙雾气中摇曳,仿佛是什么蠢蠢欲动的巨型生物正匍匐在浅滩中。

我在滩涂的边缘驻足,手心里沁满了汗水。传说中的水怪真的会出现吗?我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急忙举起步枪对准了那帷帐似的芦苇丛,可是那里什么也没有出现。

就在这时候,一只红色的蜻蜓飞了过来,轻轻地落在了我的枪口上。停顿几秒后,它振翅而起,飘忽着飞向了茫茫白雾深处。

我鼓起勇气跟了上去,走进了浅滩之中。冰凉的河水浸没了我的小腿,我甚至可以感觉到小螃蟹爬过我的脚背,痒痒的。不知走了多久,我回头一看,来时的滩涂、石桥、石阶都已消失在了白雾之中,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我一个人孤独站在一望无际的芦苇丛中央。

就在我惊慌失措之际,水面荡漾起一圈圈波纹,水雾深处传来一声接一声沉闷的脚步声。我屏息凝神,注视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突然大群的蜉蝣犹如沙尘暴一样呼啸而来,扑得我满头满脸都是,我急忙抱头躲避。待我重新抬起头来,猛然发现眼前矗立着一团巨大的影子。

水怪来了。

它的个头异常庞大,浑身披着厚实的水草和青苔,佝偻的背上层层叠叠的堆积着木船残骸,犹如支棱着巨大野兽的枯骨。那些船骸之间爬满了荇藻与河螺,扑面而来一股浓烈的河腥味熏得我睁不开眼。

在漫天氤氲的白雾中,它瞪着一双又圆又亮的眼睛凝视着我,喉咙里翻滚着一阵低吼:“你不该来这儿的,小孩。”

“水……水怪!!”我努力使自己的声音镇定一些,“我是夜莺溪的探险家,我是来消灭你的!”我抬起步枪瞄准它,扣动扳机,塑料珠子弹“噗噗噗”的倾泻到它那巨大的身躯上,竟然没有造成一丝伤害。

“够了!”水怪伸出一只细长枯瘦、挂满褐藻的爪子,一把夺走了我心爱的玩具枪,放在鼻子底下使劲嗅了嗅,然后甩到了背上的船骸中去了。

我哭了起来。我哭着对它说,这把枪是我的心爱礼物,是我最喜欢的玩具。我一遍又一遍哀求它,希望它能把枪还给我,因为我需要这把武器来成为一名伟大的探险家。

魁梧的水怪俯首看着我,静默得犹如一尊礁岩。等我的哭声变小了,它才咧开布满尖牙的嘴巴,嘶哑地嘲笑道:“你没有资格成为一名探险家,你连我都战胜不了,更别提河流尽头那个遥远的世界了。”

我用胳膊擦干了泪水,恶狠狠地赌咒道:“我明天再来!我要彻底消灭你,夺回我的武器!”

水怪大笑了起来,芦苇荡中久久回荡着它可怕的笑声。

“我会在滩涂上等你。明天你一定比今天更加强壮,也更加勇敢。”它的嘴角咧到了耳根,尖牙上滴下一缕缕黏稠的唾液,“但如果你输了,你就要永远留在这里,也许我会吃掉你,也许我会把你当作宠物。总之你会以水怪的方式生活在这片水域中,再也不能回到人类世界去了。”

我眼里噙着泪水,咬紧嘴唇,对它点了点头。

水怪伸出一只带蹼的爪子,握住了我的小手。它的爪子冰凉又滑腻,布满了细细的鳞片。它牵着我走出了芦苇丛,回到了坚实的卵石河滩上。大雾渐渐变得稀薄,水怪转身朝着芦苇丛深处缓步走去。

我心头突然涌起一丝担忧,如果明天我还是无法战胜它,该怎么办?我难道也会像它一样,浑身披满水草和青苔,永远生活在芦苇荡中么?于是,我喊住了水怪:“等等!你……你当水怪多久了?

“很久了。”水怪沉沉地答道,“在融雪溪流在山峦间侵蚀出这条河道之后,在人类背着弓箭与石矛迁徙到这片森林之前,我就在这儿了。连传说和歌谣也不曾记录下我的名字,我与新安江一样古老,只有沙砾与星辰才记得我最初的样貌。那么,我们明天见。”说着,它转身离去没入雾中,只留下水面上的粼粼波影。

我跌跌撞撞地逃回了家,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遭遇水怪的事。我心里害怕极了,一头钻进被窝里,不敢去想明天与水怪的约定。到了第二天,我索性不起床了,不敢出门,也不愿意去学校。妈妈以为我生病了,于是帮我给老师请了病假。

就这样,我在床上赖了三天三夜,没有任何事发生。我开始觉得,水怪其实并不存在,一切都是我在午睡时做的一个恶梦。唯一奇怪的是我最心爱的玩具枪再也找不到了。到了八月的一天,骄阳高照,爸爸骑着自行车带我从石桥上经过,我这才敢战战兢兢地瞄了一眼河滩,那里什么也没有。

于是我顺着石阶再一次走到了河畔。滩涂上的鹅卵石被炙烤得发白,大部分河床都裸露了出来,大片的芦苇都枯萎了。我走进稀疏的芦苇荡中,这里只有一艘被晒得开裂的废弃木船,空气中弥漫着死鱼的腥臭味,蝇虫的嗡鸣声不绝于耳。

这里没有水怪。在耀眼的阳光曝晒下,河畔的一切是如此的清晰,也是如此的平平无奇。

我在毒日头下面呆立许久,汗水浸湿了后背,突然间感到心头一下轻松了许多。此刻正值八月酷暑,新安江没有了汛期时的滔天白浪,变成了一条镜面似的粼粼小河,平静地流向远方,流向小镇夜莺溪尽头的群山。以及,群山外面那个陌生的世界。

我从来没有想过群山以外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的。我在小镇夜莺溪出生与长大,对于我来说,这座宁静的山间小镇就是全世界。暑假过后,我又回到了课堂继续上学,再也没有惦念与水怪的约定了。每天放学,我都会背着书包沿着河岸回家,滩涂上有时能望见黝黑的水牛、有时能望见大群的白鹭,那一片芦苇荡年复一年的繁荣与枯败,我却再也没有见过水怪了。

渐渐的,我长大了,书架上的《世界未解之谜》《奥秘》都换成了高考真题和教辅资料。我的梦想不再是成为探险家了,而是希望能考上一个好大学,早日离开平平淡淡的小镇夜莺溪。我每天起早贪黑,踩着自行车穿行在家和高中之间,虽然每天都沿着新安江骑行,可我再也没有闲心去看河滩上的景色。所谓的水怪,早已被我当成童年的幻想,被埋藏在记忆深处了。

后来,我如愿考上了一个大城市里的大学。在离开小镇夜莺溪的那一天,我坐在大巴车里沿着新安江行驶,像河流一样奔向那个群山之外的陌生世界。直到这时,我再一次望向新安江畔,惊奇地发现滩涂已经不见了。在某次河道疏通工程中,曾经的河卵石滩被浇筑成整齐划一的水泥河堤了。

不知为何,我突然感到一阵失落。老人们口中那片有水怪出没的滩涂不复存在了,不再会有代代相传的可怕传说了,神秘感正从这片土地上剥离。

事实上,神秘感正在世界上逐渐消失。当我来到大城市之后,我才发现群山之外的世界繁华得足以使人眩晕。市中心的摩天大楼直插云霄,密集的车流犹如鱼群般在高架桥上穿梭,大厦外的玻璃幕墙能倒映出天光云影、日出日落。在这里,不再会有UFO、水怪、未知生物的荒野怪谈,当然也不需要破解未解之谜的探险家。这里的夜空被霓虹灯渲染得流光溢彩,河流也被景观灯照得明亮透彻,再也不存在神秘事物的想象空间了。科技的昌明祛除了一切来自荒野的阴影,就像是八月盛夏的阳光,让一切变得清晰,也让一切变得平平无奇。

在浑浑噩噩地渡过大学四年后,我决心留在这座繁华的大都市工作。每天都奔走在人头攒动的街头,带着求职简历钻进一幢又一幢的玻璃巨楼中,却一次又一次灰头土脸地逃出来。在这座陌生的大都市中,我没有朋友,我遇到的所有人都兴致盎然地谈论股市、楼盘与汽车,我知道我与他们格格不入。每当我走在华灯初上的大街上时,望着远处那一片由水泥和钢筋构成的“森林”,不由陷入深深的沮丧之中。这一望无际的万家灯火,却没有一盏是属于我的。

在一个雨水纷纷的深夜,我错过了末班公交车,只得孤零零地瘫坐在站台的长椅上。雨水被霓虹灯染上了斑斓的色彩,在湿漉漉的路面上晕开一块块艳丽的光斑。我已经不知道失败多少次了,手里捏着最后一份没有投递出去的简历。雨水淋湿了我的头发和衣服,这料峭的春寒让我瑟瑟发抖。这座大都市里,连雨水也充满着灰尘、汽油和聚乙烯塑料的味道,我开始想念小镇夜莺溪,想念夜莺溪阳光和溪流,想念远山和森林,以及那条蜿蜒流淌的新安江。

突然之间,我听见一丝翅膀拍动的微弱声响。定睛一看,是一只红色的蜻蜓在围着我盘旋,最后轻轻地落在了我的肩膀上。我伸手去碰,红蜻蜓腾空飞起,沿着霓虹斑斓的空旷街道飞向了远方。

我心中陡然一怔,记忆深处一道尘封的门被打开了一条缝。难道是……?我快步追了上去。只见蜻蜓飘忽着飞过了街角,飞进了一座亮着幽幽冷光的地铁入站口,我踏着阶梯一步一步深入地下。越往下走,脚下的阶梯就越湿滑。我低头一看,惊奇地发现石阶上爬满了苔藓和河螺,眼前的隧道水雾迷蒙,依稀传来叮叮咚咚的流水声。

我觅着水声走进了隧道,空气中弥漫一股河水的腥味,大群的蜉蝣从黑暗中扑面飞来,落满我的肩头。这一切对我来说再熟悉不过了,我的心脏狂跳起来,沿着隧道一路飞奔下去。隧道出口笼罩在一片柔和的光芒中,我走进去后,展现在眼前的是一片奇异美丽的滩涂。

那是一片平滑如镜的水面,一片片大王莲的巨型圆叶漂浮其上,星星点点的萤火虫漫天飞舞。我涉水走了过去,水底的荧光水母被我惊扰,轻盈地四下游开,留下起一圈圈荧光的涟漪。在前方一块突起的礁岩上,端坐着一个胖墩墩的巨大影子。

“唔,你今天很准时。”那个影子用熟悉的声音说,“你看上去比昨天更加强壮、也更勇敢了。你想好怎么打败我了吗?”

“什么?”我愣在了原地,不知所措。

“你忘记了吗?我们昨天约定好了,你发誓要打败我。”黑影说道。它圆滚滚的巨大身躯扭动着,转过头来望向我。

终于,我再一次见到了水怪,只不过它没有我童年记忆中那么可怕了。现在的它浑身长满了蓬蓬松松的毛发,露出一个湿漉漉的圆球鼻子,看上去就像是一只被遗弃的大毛绒玩具。我心中涌起了一股暖流,就好像在这人情淡漠的大都市里终于遇见了一位久违的老友。我渐渐回忆起在那个遥远的午后,年幼的我擦干眼泪,对着水怪立下赌咒:“我明天再来!我要彻底消灭你!”——我笑了起来,这是我几个月来第一次这么开心。

“那么,”水怪乐呵呵地问道,“你今天有信心打败我了吗?”

“我已经不想打败你了。” 我摇了摇头,在它身旁坐下来。我开始与它聊起我失败的人生,抱怨在大都市生活的艰辛和孤独,诉说我对小镇夜莺溪的思念。我越说越激动,双手掩面,无声地啜泣起来。水怪沉默不语,用它那毛绒绒的大爪子拢在我的肩膀上,它身上有一股雨后青石板小巷的青苔气味,那是属于小镇夜莺溪的气味。

我突然灵光一闪,对水怪说:“上一次你说过,如果我输了,我就会以水怪的方式永远生活在水域中,再也无法返回人类世界,对吧?”我兴奋地一跃而起,大声嚷嚷着,“我自愿留下来!我不喜欢人类世界的生活。我没有工作,没有朋友,也没有梦想。这座城市虽大,却没有我的立足之地。让我留下来吧!我想成为一个水怪,和你一样自由地生活在河流和湖泊里,成为世界未解之谜的一部分。我再也不想回去了。”

水怪沉默良久,最后拒绝了我。

“你必须回去。”它坚持道,“水怪的生活并不自由,我们被禁锢在破碎的梦境与失落的传说里,诉说我们故事的老人们已经逝去,而现在的孩子也从未听说过我们,我们必将与鹅卵石滩涂、芦苇荡、木头渡船一起消失在现代化的霓虹灯光中。回去吧,你不属于水怪的世界。我记得你小时候想成为探险家,现在仍然有时间去实现这个梦想。你得回到人群中去,像一个真正的探险家那样去面对你自己的世界。”

“可是,这个世界已经不再神秘。”我沮丧地说,“不再需要探险家了。”

“生命仍然神秘。”水怪说。

我怔怔地望着它,听不懂它的话。出口就在我的身后,走进去就能回到人类世界。可是这一次,我却久久不愿离开。我低着头,茫然地站在水里,任凭萤火虫落满了我的全身。水怪咧开大嘴笑了起来:“怎么啦?昨天你还敢单枪匹马来消灭水怪,今天怎么还害怕起人类的城市了?”

“你不明白。”我对它说,“我觉得这座大都市比外星人、水怪和野人都要可怕,它像是一头由钢铁和混凝土构成的巨大怪兽。我无法战胜它。”

“那么你一定需要一把了不起的武器。”水怪那毛绒绒的大爪子伸到一片大王莲的叶子下,抓出一件五颜六色的东西,交到了我的手里。“你需要这个!”它笑着对我说。

那是一把玩具步枪。枪身的塑料鲜艳又光滑,枪口有着金灿灿的金属涂漆,又厚又重的枪托上贴满了奥特曼贴纸。——我记得它,这是我是儿时的生日礼物,是我曾经最喜欢的玩具,是一把能打败怪兽的超级武器。二十多年过去了,它还是和新的一样。

我微笑着掂了掂枪,扛在了肩头。就像是多年以前那个遥远的午后一样,我转身向来时的隧道走去。“谢谢你,水怪。”我最后与它道别,“再见。”

“再见,小孩。”水怪说,“下一次,我会在生命长河的尽头等你。”

带着对旧日时光的告别,我走进了隧道,走进升腾的白雾中去了。不知在黑暗中摸索了多久,我终于找到了返回地面的阶梯。走上去一看,才发现是一座地铁出站口,外面是这座城市的滨江公园。这就样,我恍恍惚惚地走进公园,微曦的晨光穿过过树梢洒在我的身上,群鸟迎着朝阳飞向远方鳞次栉比的高楼。我长吁一口气,第一次在这座大都市喧闹的车鸣中听到了流水声。

我循着水声,找到了滨江公园中的河流。只不过这里没有鹅卵石滩涂,河畔是一圈木质的栈道。有一群孩子在河边朗诵着《诗经》里的句子“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迎着树荫间婆娑的金色阳光,我看见一个高挑美丽的姑娘站在孩子们的身边,领着他们一边朗读《诗经》中有关荇菜的诗文,一边教他们认识水面上那盛开着一朵朵鹅黄色小花的荇菜。

孩子们看见我扛着一把玩具步枪、浑身沾满了湿泥,都好奇地问我道:“叔叔,你在干什么啊?”

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张口就说道:“我在抓水怪。”

孩子们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水怪?水怪长什么样?——老师,这条河里真的会有水怪吗?”

那位领读《诗经》的姑娘微笑着答道:“没准儿会有哦。这是一条古老的河流,有着各种各样的传说,当然也有被我们遗忘的神秘传说。”她穿着一袭鹅黄色的连衣裙,是河水中荇菜花朵的颜色。她朝我莞尔一笑,我突然觉得这座终年笼罩在霓虹光雾中的都市第一次有了大自然的阳光,仿佛就像童年的夏天一样绚烂和美好。

我微笑着走上前去,与她打了招呼。我们在河流边交换了姓名。

就这样,从这一天开始,我再也没有走进过那些玻璃巨楼了,而是也成为了一名博物老师,和她一起带着孩子们探索这座大都市中的自然角落,去认识那些被现代人遗忘的生灵:绿化花圃中摇曳着粉色小花的酢浆草、路灯下蜿蜒着细藤蔓的野豌豆、栖息在公园树丛中的夜蛾与瓢虫、路标牌上织网的络新妇蜘蛛……我终于感到了一种久违的快乐,正如水怪告诉我的:“生命仍然神秘”。不错的,我没能成为探索世界未解之谜的探险家,但神秘又何尝不在我们身边呢?在一草一叶之间,在一虫一鸟身上,等待着我们去发现。

几年以后,我在这座城市定居下来,这万家灯火中也有了一盏等待我回家的灯。至于水怪,我却再也没有见过它了。但我知道,岁月犹如长河,奔涌不息,时而湍急,时而平缓,总归会有一片滩涂。在多年以后的某一天,我会像十岁时一样独自走向那片白雾迷蒙的滩涂。我会再一次见到水怪,像一个老朋友那样与它攀谈,并告诉它我一生的探险经历。

只是那时候,我不会再说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