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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汤:纹深发如雪——记儿童文学作家谢华老师
来源:县童话办          发布时间:2023-11-06 10:07         访问次数:          【字号:

我的恩师谢华,去年秋天告诉我要入住养老社区了,我莫名的很伤感,立刻携先生跑衢州去探望。她兴致勃勃带我们参观了“她的朗园”,她新居室的客厅嵌着一整面墙的玻璃大窗,窗子毫不客气地框住了一片江景,那天江水碧绿,江面浮动着一些雾气,绿意渗透进雾里,四处弥漫,我放心了。谢老师喜欢江,之前临乌溪江而住,现在坐拥一条衢江,我眼馋说,一定要找个时间来住住。

过了几个月,2023年到了,谢老师在朋友圈写朗园碎碎念:癸卯新年,物非人亦非;岁月冉然,纹深发如雪。流年如水,回望来时路,无阴亦无晴。文字配了她“纹深发如雪”的一张照片,七十五岁的容颜,刹那间仿佛清洗了我的眼睛,我被真真切切、实实在在的触动了,忙保存下来,因为那么——美丽。

用“美丽”来形容一个年逾七旬的人,恰当吗?在别人那儿,也许不恰当,在谢老师这里,却是恰如其分。谢老师自嘲“纹深发如雪”,没错,皱纹是很深,头发是很白,然而,皱纹的线条这般柔和,一道道写满安静和从容;头发蓬松如春雪,惬意地起伏,轻轻盖住耳朵。一条粉紫色围巾给她添了明媚的神气,映亮了她眼睛和嘴角的微笑。

我凝视着谢老师的微笑,想起山峦、青草、树枝、湖水和鸟的翅膀,想起阳光照耀下一派天真自然的事物,想起所有这些在岁月中沉淀、涤荡、淬炼而出的美妙;我凝视着她的微笑,看到了坦荡、干净、率真、通透和轻盈,看到时间冲刷之后,她对世界依然充满的热忱和赞叹。我凝视着,感受到她的面庞氤氲着心安和满足,我顿时明白了,时间之所以没有黯淡她,正是因为这种由心底溢出来的心安和满足呀!那是一种尽心尽力、实实在在做事后的心安,那是一种全力以赴、认真生活后的满足,还有与世事和解后的豁达、对生命的感激。

我长久凝视着她的微笑,突然不怕老了,如果三十年后我也能老得这么美丽,每一根皱纹和白发,都这么从容惬意,眉宇间散发着干净的气息,老有什么可怕的呢?


二十年前的夏天初遇谢老师,我26岁,她55岁,我们隔着近三十年的距离。她应蒋风老师邀请,到我所在的小县城武义讲儿童文学。那六七天的课里,十余位老师陆续登场,谢老师是最吸引我的一位。她说话简洁、干脆,用词丰富、精准,内容很实在又很有诗意。于是我对她有了兴趣,上网找她的作品来读,找到她的一篇童话《岩石上的小蝌蚪》,读完怔了半天,小小的篇幅,儿童的故事,竟蕴藏了那么丰沛的美和悲剧的力量。当晚我模仿着写了一篇《含羞草》,这是成年后我写的第一篇童话。那会儿我当小学老师已经七年,正处在对人生有点迷茫的节骨眼上,儿童文学和蒋老师、谢老师的出现,让我的内心涌起一股新鲜的冲动。我对自己说,我也要一边教书一边写作,让生命有意思一点。

巧的是教育局一位领导让我领着谢老师去武义乡间走走,我带她去了一个古村落叫做郭洞,同行的还有另一位讲课老师毛芦芦和金华电台的记者梅蓉。一边行走我一边问了谢老师许多问题,关于写作,关于儿童文学。在那之前,我对儿童文学几乎一无所知,我越听越有兴趣,也不管她是不是耐烦,只管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很耽误她看山看水看树却不自知。后来听到她和毛芦芦说起浙江省儿童文学年会的事,我说我好奇,也要去听听。她乐了,说,可不是想去就能去的。我说,我旁听呀,我弟弟在杭州工作,我住他那儿就行。她说,这样吧,今年你先写着试试,如果写出好作品来,明年夏天我带你去。她给了我邮箱地址,我们便约定好了。

儿童文学讲习班结束后,我激情燃烧,一篇一篇写,飞镖一样投往她的邮箱。我没有想过她是不是有兴趣看,是不是耐烦看,是不是有时间看。我发过去一篇,就等着她回复我,她不回复我,我就去催她,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任性和唐突。一开始她大概迫于礼貌,后来也许发现我真有一点灵气,总之她一篇一篇地帮我点评,有时热情,有时细致,有时亲切,有时严肃,等她的邮件,成了我生活里最期待的一件事情。她后来谈起那段日子,说当时以为我只是众多文学爱好者中的一个,热情一退就过去了,没想到我会越写越带劲。第二年夏天,谢老师说话算数,向当时的儿童文学创委会主任倪树根伯伯推荐了我,于是,我第一次参加了省儿童文学年会,那是2004年7月。我谁也不认识,还怀着四个月的身孕,我羞涩地跟在谢老师后面,如饥似渴地听着大家的发言,感受着儿童文学的魅力,创作的念头越发汹涌和坚定了。

更巧的是,那几年我的先生恰好在衢州工作,我到衢州,就去找谢老师。衢州还有毛芦芦和李生卫,都是谢老师引上儿童文学之路的,我是第三个,在我之后,还有好些个作者,足见谢老师栽培年轻人的一腔热肠。谢老师对我最包容和耐心,带着一点慈母的爱和纵容,我到衢州找她,她带我品尝当地好吃的食物,带我玩,耐心地听我说话,我把生活中的烦恼统统告诉她,我还常向她告先生的状。渐渐地,我就把她当做忘年之交了。二十年来,我和她诉说了不知多少心事,在关键点上,她给我不知多少建议。她说话耿直,不屑伪饰,说一句是一句,直到现在,我写了一个作品,只有经过她的“鉴定”,我才会真正安心。


谢老师的文字和故事是我所喜。她的文字干净、精准、明亮,又余味悠长;她的故事,不论是幼儿文学、散文、童话还是小说,都很有张力,常常积蓄一种内敛的锋利和新意。自1982年以来,她在全国各类儿童刊物上发表了近八十万字的作品,出版了大大小小二十来本书,创作数量算不得庞大,以品质取胜,曾先后获得过中国作家协会优秀儿童文学奖、宋庆龄儿童文学提名奖、陈伯吹儿童文学大奖,海峡两岸优秀少年小说奖、丰子恺原创图画书大奖等。我很佩服谢老师几十年来在创作中的不断转身、飞跃和自我挑战。她的亮相从带着清亮和抒情质地的儿童故事《小桥吱呀吱呀》开始,那时她已35岁,登场不算早。但接下来喷薄而出的一系列作品很快让她被业界瞩目。八十年代末她尝试幼儿文学写作,《岩石上的小蝌蚪》是其代表作,作品大胆突破了当时幼儿文学的甜美和温馨风格,看似浅淡、轻松的笔触里饱含悲剧和生命的沉重,让人心疼和深思,是举重若轻的好范例。

上世纪90年代,谢老师进入了创作黄金期,首当其冲的是一批品质上佳的短篇小说。比如1991年发表于《少年文艺》的《校园笔记二则》,尝试用中国传统小说笔调,凝练、轻松、幽默,让人眼前一亮;《刚的塔》《扣儿》《楼道》《桔香四溢》《名人效应》等一系列重在描写校园人物的小说,充分发挥了她教师兼作家的优势,作品跃动着鲜活的细节和富有生机的人物;《谈天说地》和《校园写真》系列则是纪实性很强的校园小说,她慢慢步入一个信手拈来、轻松自由的创作境界;接着她又一连推出《远山》、《甲乙丙丁》、《情感问题》和《毛妹》四部中篇校园小说,保持了高水准的同时又带给读者新鲜感,完成了创作上的又一次飞跃。

这个时期,她同时创作了轻松幽默的系列故事《快乐的老提》,老提这个名号来自主人公那条总是往下掉,要时不时提一提的裤子,这是一个迷迷糊糊的孩子,读者从这孩子身上,能看到无数的孩子,她对童年状态的把握实在太准确、太敏锐了。作品写的是一个孩子,其实写的是所有童年独有的滋味,放到现在也是新鲜的、难得的。

进入21世纪后,谢老师的创作节奏放缓,她当外婆了,要照顾孙子,她慢悠悠地写了长篇纪实文学《江南驿——下营街三十八号》、长篇少年小说《山楂红了》。她在照顾外孙的时候,写了一系列“小东西”的随笔故事,其中一篇《外婆家的马》和画家黄丽合作,陆续获得第六届丰子恺儿童图画书奖首奖、第三届小凉帽国际绘本奖全场大奖、德国国际青少年图书馆颁发的白乌鸦奖,翻译成英文法文等。丰子恺奖颁奖词说:“故事从男孩子的想象游戏入手,细腻地刻画了慈祥的外婆和调皮又可爱的小外孙形象,生活的点点滴滴无不展示出祖孙之间浓浓的爱的陪伴与关怀。特有的养育方式,特有的亲情表达,展现出当代儿童的生活,真实、朴素、感人。”正是如此。


虽然在创作上卓有成就,但在谢老师的心里,她首先是老师,然后才是作家。用她自己的话说,因为喜欢教师这个工作有了儿童文学的写作,又因为儿童文学的写作使教师工作多了几分光彩。毫无疑问她是一个优秀的高中语文教师,把老师当得有滋有味,她发自肺腑地爱那些孩子,和他们在一起,她感到充实、自信、充满生命活力。尽管有多次离开学校的机会,她终究没舍得。她很骄傲的一件事情就是,她从没有因为写作而影响过工作一丝一毫。

“多年来,我一直是一个平平常常的中学老师。我喜欢这个工作,常常会觉得自己是置身在一片神奇的丛林之中。这里吵吵嚷嚷、推推搡搡;这里有成功的喜悦、失败的痛苦;更重要的,这里有他们面对成功或失败时的那种纯自然状态的木讷和浑沌。我知道,就是这种可爱的木讷和浑沌把我吸引住了。我试图捕捉它们,解读它们,表现它们。我看见了这中间人之初的困惑、思考和求索,我相信这里头肯定会有我们到大、到老也不愿意忘怀的东西。所以,十多年来,我一边教书,一边就写下了这些可以称成为小说的东西,我想为那丛林中绿色生命浆汁的躁动、奔突和蓬勃留下一点鲜活的印记。”教学和写作就像她生命的两个翅膀,让她有了一个轻盈、踏实又圆满的精神世界。

谢老师的个性里有要强和倔强,也有不张扬的清高和傲气,她不在乎得到更多世俗意义上的名利和成功,她只在乎自己是不是认认真真、实实在在地做了。对于一个作家来说,写出好作品就是赢得尊严最优雅的方式,至于写作之外的经营,她完全不屑。她性情耿直,以不卑不亢的姿态面对世界,她把自己认为值得的事情做到最好,至于是否能得到外界的欣赏或关注,那不是她在意的。当然如果“馅饼”掉下来,她也高高兴兴、坦坦然然地接受着好运气。其实她的个性里还有“木讷”和“傻气”的部分,就像她在作品里刻画了一个又一个有点木讷和傻气的形象,《岩石上的小蝌蚪》里边的小蝌蚪,《快乐的老提》里的老提,《大肚皮警察》里的警察,《山楂红了》里的木吉,《木偶徐正兴的情感生活》中的布偶徐正兴,《春天里的故事》的李益,《楼道》中的小D,都是善良、憨厚、木讷,可爱,质朴、傻气、懵懂的人物。她对童年“懵懂”和“迷瞪”的把握,有超出一般作家的敏感和准确,也许她的心里一直住着一个木讷又傻气的孩子吧,她对“太聪明”的为人处世方式始终保持着警惕。宁愿傻气一点,得到的少一点,也不愿委屈自己的内心丢失一分简单、纯真和自在。经历了七十多年风雨,其中定有许多艰难坎坷,一生能保持这样洁净自然的状态,并不容易。


皱纹深,不疲惫,发如雪,不沧桑,这正是我向往的晚年生命状态,谢老师给了我一个榜样。事实上,这许多年我在心里都把她当做榜样,像她那样清清淡淡做人,实实在在说话,写蹁跹飞扬的文。她在乌溪江畔的“然然居”我去过多次,第一次看到“然然居”这几个字,就很喜欢。然然——自然,纯然,天然,坦然,她在起这个名的时候也许并未想到这些,但她不知不觉间都做到了,这是流淌在血液里、生长在骨子里的气质吧。正因为如此,岁月不能摧残她,而是一日一日“美丽”了她,使她的皱纹和白发一同散发出亲切、温和、宁馨和明媚。而这亲切温和中,又掩藏不住她的个性,不低头不折腰不贪心不外求,只静静做好自己的人,写好自己的文,若有余力,再拿出一点热量给旁人。

二十年前,我们初遇,那年她五十五岁,我无意中听到她和谁说了一句,我已经写得差不多了,人不可能总是一直写下去,创作力不可能一直旺盛。当时的我,和写作还隔着一段距离,听了便想,这算是认输吗?多年后又听她说起,凡是物体的起落,定离不开抛物线的轨迹,一个作家的创作,不可能一直节节攀升。她说烟花的绽放和寥落互相成就,两者缺一不可。如今我终于明白这些话里的坦然和超脱,一种不争的淡泊。毕竟这世间太多的人都过于执着存在感,年纪越大反倒越不通透,越想握住更多,害怕被边缘、被忽视,放下并非容易的事情。近二十年来,谢老师带着松弛的、退场的心态写作,想写就写,不想写就不写,写到什么份上就什么份上,完全遵从内心的热情和冲动,而不是为了世俗的认可和关注,像焰火绚丽绽放后,享受着心满意足的寥落。结果她又捧出了结结实实的一本长篇小说《山楂红了》,还有广受赞誉,不断被各种好消息加冕的《外婆家的马》。

前几日我问她,回望过去,你有什么人生感悟吗?她发来一段话——回望来时路,充实而平常,虽然认认真真写了一些作品,也得了一些奖项,但终究不是雄文大篇,求心安而已。李白《下终南山过斛斯山人宿置酒》中有两句:“却顾所来径 ,苍苍横翠微”,小路弯弯,苍茫中隐约着的一点青绿,却是我的全部啊!

小路弯弯,一点青绿,谢老师不认为自己写出过什么雄文大篇,也不觉自己有什么了不得的才华和天赋。用她自己的话说 ,“我实实在在地发掘了自己的最大价值,我做到了,我知足。”

想做的事做过了,尽力了,做得好像还可以,便知足了。知足是一种智慧,一种境界,说说容易,世俗人心却很难企及。人的贪念难以想象和驾驭,谢老师是驾驭得恰到好处的那个人。所以,她的“纹深发如雪”会因安心知足而美丽。


原文发于《浙江作家》2023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