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童文学作家  王洁

今天我想聊一聊关于写作与想象。

无论是想象还是写作，它们都绕不开一个核心的东西，那就是故事。在我们的成长过程中，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能力，这种能力贯穿在我们每个人的童年之中——那就是故事的能力。在孩子们的眼中，一切司空见惯的东西背后，都是有着丰富的故事。尤其是当一个大人，用斩钉截铁、毫不迟疑的语气说出一些事情的时候，孩子们就会相信，这些事情是真的发生过的，并为此感到深深的困扰与疑惑。这就是我们与故事之间那种神秘的联系，这种联系是什么？这个世界在孩子们的眼中、在我们童年那种充沛的想象力的加持下，是充满神秘的、是令人惊奇的、是充满色彩的。我们相信在现实的帷幕背后，存在着某种不同寻常的神奇意义。

而且，想象不仅仅是写作的一个技能，想象参与着我们的人生建设，想象也构成了我们的回忆。在我小时候，徽州是一片神秘的土地。每一年汛期，家门口的新安江都会发洪水，然后下游的千岛湖水系就会有一些巨大的深水动物，顺着河流溯回到上游来，演变出许许多多真假难辨的水怪传说。人们恐吓孩子们不要下河游泳，口口相传水怪的故事。他们的讲述细致而严肃，甚至会告诉你哪天哪天在某个青苔斑驳的石拱桥下见到了水怪，哪天哪天在浅滩上的芦苇丛中看到了水怪，都是一些只鳞片爪的描述，但是故事和真实已经融合在一起了。仿佛在那黑暗的深水里，真的存在着一只古老、巨大、饥饿的水怪。后来，徽州不叫徽州了，城市在生长，时代在变迁，这片土地神秘的色彩也被稀释、被冲淡了。可我仍然记得那些故事。

我们每个人的故乡都有类似的乡野传说，每一条河里面都有水怪的传说，每一片荒野里都有鬼怪或者妖精的传说。我相信这些口口相传的、怪力乱神的、难登大雅之堂的故事是有价值的。日本有一个民俗学家叫做柳田国男，他写过一本民俗学的著作叫做《远野物语》，他专门研究的就是那些乡野怪谈的民间传说。他说，“传说，就是努力让我们去相信。”可不是这样吗？我们从小听的民间故事、民间童话总是在故事的开端，设定一个情境：它会告诉我们，我们的故事，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那些古老的传说是在与我们这个现代化、科技化的世界拉开距离，这样的距离就好像笼上了一层薄雾，它给了我们一个最神秘、最朦胧的情境，这样古老的故事会使我们去相信。悠久的时间里会和人们发生故事，古老的久远的故事可以生发出对新的生命的启示。

想起爱尔兰诗人叶芝为他的祖国爱尔兰写过一本可爱的小书，叫《凯尔特的薄暮》，讲的也是乡野森林间的仙女和鬼怪。在英语书名中，“薄暮”这个词是由Twilight翻译过来的。而Twilight既指的是暮色的微光，也指的是清晨的曙光，然而它还有一个意思，是指“衰败的”。我们每个人的故乡，都曾经拥有神秘的力量，那些属于故事的力量，那些仙子、鬼狐、精灵与童年时代的我们发生了故事，接着就衰败了，逝去了，被人们遗忘了。这让人悲伤，但是没有关系，悲伤是有价值的，悲伤让我们知道珍惜，悲伤让我们看到生命的不完美，看到薄暮里的光照亮未来。Twilight，暮色带给我们朦胧的神秘，所有美好的东西中都会有沙砾有杂质，显得朦胧不清，但也正因如此，美好的东西才会显得更美好，在暮色和曙光的露珠中，我们会获得更丰富的体验。

现在，在我的故乡，新安江已经开发成著名的旅游景点，没有了鹅卵石滩涂、不会再河流泛滥的水灾，变得更加安全了。整条河流被景观灯照得通明，也就没有了神秘事物存在的想象空间了。讲述水怪传说的老人们都已经离去了，孩子们也不再畏惧河流，水怪故事就被人遗忘了。但我仍然记得那些故事。记得当我们还是孩子时，我们与故事之间神秘联系是最强烈的，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神秘的联系在渐渐减弱。我们逐渐不再去相信故事了，但那些虚构的故事却真切地参与了我们的人生建设，在虚实之间构成了生命的回忆。故事伴随着我们每一个人的成长，我们相信故事，我们被故事打动，我们也在故事里与自己相逢。有一句话说：“一个能讲美丽故事的人，一定是个美丽的人。”在漫长的人生里，学着做一个美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