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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届全国“温泉杯”短篇童话大赛作品《当风吹过的时候》
来源:童话办          发布时间:2023-05-23 15:45         访问次数:          【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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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风吹过的时候》

孙丽萍 

1

依然是个晴朗的傍晚。

和昨天一样,我悄无声息地跟在那个穿茶灰色风衣的男子身后。

出了张着大嘴巴的地铁口,上了路灯渐渐亮起的街道,拐过一个种满秋海棠的街心花园,他一直低着头,脸色阴沉得像缀满乌云的天空。直到接近居民小区的时候,他才像暗下决心似的抬起头来,一丝淡淡的笑意爬上脸庞,仿佛云层后面努力挣出的微光。

我望向他的脚下——果然,一串湿漉漉的脚印又清晰地落在了地面。

已经三天了,他每走一步,都会留下这样的脚印。

我弯下腰去,用细密的风帚轻轻扫过那串脚印。随着一阵似有若无的沙沙声,脚印渐渐消失了,地上出现了一颗颗米粒儿大小的珠子,晶莹剔透,像碎了一地的水晶。

2

我一路扫,一路把珠子熟练地扫进随身携带的风袋,沙沙沙,沙沙沙——不知不觉,又是满满一袋了。

“咻——”我在半空中随手画了一个圈,嘟起嘴巴呼地一吹,一只新的风袋就成形了。

我是风,一百九十九岁的风,年轻的风。很久很久以来,作为和风家族的成员,我们一直默默地守护着人间。每种风都有自己要做的事,有的风负责在屋顶上奏乐,有的风负责吹开一年四季的花朵和新叶,有的风在所有的水面画出圆圆的涟漪,有的风陪着大大小小的鸟儿学飞,还有的风在小宝宝的摇篮边唱着温柔的歌谣……当然,也有成天无所事事的风,它们一会儿挠挠小猫的耳朵,一会儿摇摇墙头的小草。

而我呢,每天一手拽着风袋,一手举着风帚,穿行在大街小巷,寻找着那些湿漉漉的脚印。

听九百九十九岁的风伯说,当一个人很悲伤、很委屈或者很郁闷的时候,一定要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

不然呢?不然啊,他的眼泪就会留在每一步的脚印里。就算是正午的太阳,也不能把它们晒干。

只有我们才能扫掉吗?对,如果我们不及时清扫,它们就会越积越多,越积越厚,渐渐地漫延开去,涌动成河,甚至汪洋成海……

好吧,那我还是勤快点吧。天知道,我是多么喜欢这美丽而辽阔的人间,多么喜欢那些傻得可爱的人类啊。

我总是在天蒙蒙亮的时候从云层出发,直到天空悬起一盏月亮,才背着风袋回去歇下。扫了这么多年,我发现,走出那种脚印的人,往往住在城里。他们不像住在乡下、住在山里、住在郊外的人,可以跑到田埂上、旷野里或者大山深处放声大哭。他们往往是衣着整洁、神情严肃的大人,不像小孩子,可以随时随地咧开嘴巴哇啦哇啦地哭个不停。当然,也有一些背着大书包的少年,总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他们走出来的脚印,就像一串长长的迷茫的省略号。

那些大大小小的湿脚印,散发着各种各样的味道。忧郁少年的脚印,是被晨露和星光浸透的青草气;总盼不到儿女回家的老婆婆的脚印,是糯米团子渐渐冷却时的味道;那个茶灰色风衣男子的脚印,混合着电脑、打印机和烟草的气息;还有那一脸委屈的便利店女店员,她的脚印里,总是隐约飘出橙汁和方便面的味道……

谁也看不见,悄悄跟在他们身后的风。

无论什么味道的脚印,在我的风帚下,都会变成同一种珠子,乍一看,无色,透明。但只有我知道,它们是淡蓝色的,淡得就像听不见的叹息。

3

“一、二、三、四、五……”这天傍晚,风伯又在大声地数着我的风袋。

“我知道,我知道,我这就把它们运到蓝蓝海去。”我赶忙抢在风伯前面说出了他想说的话。

“咳,呵呵。”风伯捋着长长的胡子笑出了声。

我清楚地记得风伯第一次带我去蓝蓝海的情景。

它在离城市很远很远的地方。它很蓝很蓝,蓝得像是融化了一万个晴天。它很大很大,大得就像一个永远也无法醒来的梦。

我的眼睛一眨不眨,好奇地看着风伯把风袋里的珠子撒入海中,看着它们闪闪烁烁,如同清晨的雨滴一般纷纷落下,看着所有淡淡的蓝,融入那无边无际深深的蓝。

要知道,这可是一缕年幼的风见过的最美妙的景象了。

所以,每当蓝珠子刚刚收集满一个风袋,我就会迫不及待地飞向蓝蓝海。我喜欢用各种各样的姿势将它们撒入海中,有时撒成一条长长的直线,有时撒成一圈圈的同心圆,有时画出月亮和星星的形状,有时高高地抛起,让它们在半空中烟花般盛开又落下。我觉得,这简直就是一个特别好玩的游戏。

可渐渐地,行走在人间的时日长了,我似乎不那么爱去蓝蓝海了。风袋越积越多,起初是三五个,后来是七八个,现在,我常常要等到积满九个才去一趟。而且,时不时地,总要风伯他老人家催促以后才去。

“再见,风伯。”我一连拽起九个风袋,声音低低地含在嗓子里。

风袋实在是太沉了。

“比房子还要沉吗?比山还要沉吗?比大地还要沉吗?”曾经,我一脸天真地问风伯,风伯凝望着来来往往的人群,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说:“这里装的可是世界上最沉重的东西呢。”

我不怕沉重,事实上,我们和风家族有着与飓风家族一样强大的力量。我也不怕路途遥远,就算再远的路,对我们风来说,也不过是一次轻而易举的飞翔。

我怕面对的,是那越来越大的蓝蓝海。我担心,总有一天,它们会大到漫过远方的城市。

日暮时分,我又带着九个风袋抵达这里。我盘旋在海的高处,看着海的颜色在暮色中呈现出一种特别的蓝,蓝得凝重,蓝得深邃,蓝得让我一时间有些恍惚起来。

我像往常那样,逐个解开风袋,让所有的蓝珠子自由降落。我看着它们如同黄昏的泪滴一般,一颗颗砸向海面。我仿佛听到它们发出砰砰的声响,砰、砰、砰,接连不断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收拢风的翅膀,悬浮在蓝蓝海的上空。面朝大海,我忽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正云雾似的笼罩了全身。我该怎样描述它呢?沉沉的,闷闷的,酸酸的,但好像又不仅仅是这些。我感到它正从我的心中一直涌向眼睛。

是的,我想哭。

我可不会像那些傻傻的人类一样拼命地忍着,我在他们的蓝蓝海上,默默地流着眼泪。

风的眼泪是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它们自由自在地落下,又迅速地在傍晚的阳光里消失。一切都变得无影无踪,连同那些突如其来的忧伤。

我觉得,整颗心又像从前一样轻快,像从前一样鲜活,像从前一样有勇气面对这无涯的蓝蓝海了。

也就在这时,一个奇特的想法,像一朵小太阳似的,“啪”的一下开在了我的心头。

4

“那可不行。”谁知,我才把这个想法说了一半,风伯就连连摇头打断了我的话。

“怎么不行?如果他们哭出来,以后就不会有被蓝蓝海淹没的危险了。”我高高地昂着头说。

“没错,但是,想劝他们哭,可没那么容易啊。”风伯望向人群的目光,像他的叹息一样轻。

“真的很难吗?”我嘟着嘴巴,趴在低低的云层上面。

“说难也不难,”风伯微微停顿,作势拧了下我的耳朵,“我看哪,你只会把他们吓哭。”

我淘气地一扭头,却见一个穿格子外套的小女孩正活泼地走过下面的街角。她脑后的马尾辫上,歇着一只红红的蝴蝶结。透明的阳光,映照着她淡玫瑰色的脸颊。嗯,也是,如果我冷不丁地在半空中和她说话,她确实会吓坏的。这么想着,我似乎已经看见她惊慌失措的样子了。

我不由得忽地一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不一会儿,我又慢慢地张开手指,从指缝里看着街道上匆匆赶路的人们。他们有的胖,有的瘦,有的高,有的矮,有的苍老,有的年幼,他们穿着不一样的衣裳,脸上带着不一样的表情。

啊,世上的人这么多,总会有一些胆大的吧?而这个念头刚一闪现,我便想起那个熟悉的身影。

这天,我睁大眼睛游走在他常常出现的地方。张着大嘴巴的地铁口,路灯渐渐亮起的街道,种满秋海棠的街心花园,飘散着饭菜香气的居民小区……可是,我却始终没能等到那个穿茶灰色风衣的男子。我这才想起,已经好些天没有扫到他湿漉漉的脚印了。

他去了哪里?发生了什么事?我满心疑惑,漫无目的地张望着。

这时,我却看见一个忧郁的少年正低头走过安静的林荫道。他背上的书包,依然像一座小小的山丘。他低垂着双肩,两手松松地斜插在口袋里。

他看不见身后湿湿的脚印。

“嗨,你好,想哭就哭吧。”“嗨,不如哭出来吧。”“哭出来就好受多了。”……我顾不上清扫这一路的脚印,紧紧跟在少年身后,把想说的话在心里打磨了一遍又一遍。

说吧,说吧。我闪到他的身旁,和他并肩而行。

会不会把他吓着了呢?我又飞快地闪回到他身后。

可总得试一试吧?正当我犹豫不决的时候,他已经一抬脚拐进了小巷。

“嗨——”我心中一急,其中的一句话便脱口而出。

我忽地跳到巷子口的香樟树上,抱紧一根斜斜的枝条,紧张地观察着少年的表情。

可奇怪的是,他连头都没有抬一下,依旧拖着沉重的步子朝前走。

是我太小声了吗?于是,我在高高的树上又把那句话大声地重复了一遍。

可是,他仍然保持着刚才的姿势,闷着头走路。

我从树上跃下,不远不近地飞翔在他的正前方,疑惑地打量起这个眉清目秀的少年。当我的目光一路挪移到他的耳朵时,忽然发现,它们竟然塞着两个圆圆的小东西。哦,那一定是传说中的耳机吧?听见多识广的风伯说,一旦戴上它,除了耳机里的世界,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我呆呆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和黄昏的落日一起,渐渐消失在小巷深处。

5

后来,在心里翻来覆去的那些话,我对一脸委屈的便利店店员说过,可她以为是路边收音机里发出的声音,只是微微地怔住了几秒钟。我还对孤单的老婆婆说过,可她有些耳背,只是一脸茫然地凝视着茶几上沉默的电话。还对一个生气得不得了的老伯伯说过,他宁可气得掏出随身携带的白色药片吃,也没有掉一滴眼泪。

在这热闹的城市里,谁会在意一缕看不见的风说的话呢?

这天傍晚,我无精打采地清扫着路上湿湿的脚印,林荫道上,公交站牌下,公园的椅子旁,还有写字楼的周围……沙,沙沙,沙沙沙。

我耷拉着脑袋,没有心情去分辨谁是它们的主人。直到淡蓝色的珠子又装了满满一袋,我才朝着天空长长地吁了口气。

夕阳果实一般远远地搁在高楼的一角。我看见,一个身穿白色衬衣的行人正慢吞吞地穿过斑马线。那身影似乎在哪里见过?我下意识地揉揉眼睛,或许,某一天我也曾扫过他的脚印吧——正当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却见一辆黑色的汽车忽然从他右方疾驰而来,眼看就要接近斑马线,却丝毫没有减慢的迹象。而那个行人,好像浑然不知的模样。

我来不及多想,展开宽大的风袍,以风驰电掣的速度冲向斑马线,哗的一下把他卷到了路边。一刹那间,耳畔传来尖锐的刹车声,像刀锋一样划破了黄昏的空气。

在纷纷而下的落叶和尘土中,我惊讶地看着他有些恍惚地从地上站起来,看着他拾起从臂弯里掉落的风衣,茶灰色的风衣。

我终于看清,他就是我找寻了好些天的人。

而紧接着,令我更惊讶的一幕出现了。

“谢谢。”他疲倦的双眼注视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然后,又伸出手顺了一下我凌乱的风袍。

他看见我了,他竟然看见我了!

“最近走路都在想事情……”他有些腼腆地挠了挠头。

“我知道——”此时,仿佛有一种鼓点儿般的声音在急切地催促着我。我按捺住所有的疑惑和怦怦的心跳,把对少年、女店员和老伯伯他们说的话,又诚诚恳恳地对着面前的男子说了一遍。

他听着听着,刚才温和的眼神却像初冬的河水般凝重起来。一想到也许在他眼中我随时会变得透明,我便把湿脚印、蓝珠子和蓝蓝海的事情一股脑儿全都说给他听。

他蹙着眉头,嘴唇抿得紧紧的,眼神渐渐变得复杂起来。疑惑,忧虑,无奈,还有一丝惊惶和恼怒,让他的眼睛像深不可测的海。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便又披上他长长的茶灰色风衣,转身离去了。

一步,一个清晰的湿脚印。

6

我又失败了。

但我来不及沮丧。怀揣着巨大的疑问,我以小旋风的姿势飞向云端。

“来,先尝尝我今天做的雨丝茶和云片糕。”听完我急吼吼的诉说,风伯却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把冒着袅袅香气的点心递给我,“在一些特别紧急的情况下,我们风就会显出形状来。这种情况,有的风几百年几千年遇上一回,而有的风也许一辈子也遇不上。记得小时候,我为了赶走一只跳进小孩摇篮里的灰老鼠,心里一急,竟忽然变成了一只大脸猫。”

“哈哈——”我笑得乐不可支。

也许风伯是对的。无论看不见,还是看得见,好像傻傻的人类都不会听我的劝告。那么,除了日复一日地清扫他们潮湿的脚印,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笑过之后,我慢慢咀嚼着松脆的云片糕,陷入了无边的沉思。

在清扫脚印的间隙,我总爱去那所红屋顶的小学校里歇上一歇。这里的孩子,大声地笑,痛快地哭,没有要我去清扫的脚印。我喜欢坐在秋千上前前后后地晃悠,喜欢在双杠间上上下下地翻飞,还喜欢一溜儿小跑,穿行在教室的走廊里,听琅琅的读书声此起彼伏地漫过我的耳朵。

在这里,我觉得自己仿佛也成了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孩子。

午后的校园,宁静得好似空山。我在香樟树上拨弄着枝叶间明灭的光线,不一会儿就迷迷糊糊地打起盹儿了。

“啪嗒、啪嗒、啪嗒……”我是在一串沉重的脚步声里醒来的。睁开蒙眬的双眼,只见一个身穿格子外套的小女孩正向香樟树下走来。她脑后的马尾辫上,歇着一只红红的蝴蝶结。隔着枝叶的光影,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可我分明看见,她身后的一串脚印在阳光下晶莹闪烁。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腾地从树上站了起来,却又一个趔趄从枝头掉落下去——沙啦沙啦沙啦,枝枝叶叶顿时一片晃动,发出熙熙攘攘的声响。

我坐在最低的枝头,看着她走到树下,看着她昂起头向树上张望,看着她略带忧伤的黑眼睛里慢慢漾起一抹惊喜的光泽。

“嗨,风,是你吗?”就在这时,我听到她稚气的声音在树下响起。那声音,仿佛春天的叶芽一般,散发着新绿色的光芒。

“你能看见我吗?”我大吃一惊,不由得坐直了身子。

“看不见,可我知道你在,因为树叶沙啦沙啦地唱起了歌。”女孩的马尾辫轻轻一甩,神情里有着小小的得意。

“哦,是这样呀。”我有一点儿失落。

“风,你可以听我说说话吗?”女孩紧接着问,眼睛专注地望着我的方向。

“当然可以。”我心中涌起一阵莫名的感动。

“今天,我受了天大的委屈……”女孩垂下眼帘,又气鼓鼓地抬起头。

我让自己的呼吸轻了又轻,让耳朵不错过她说的每一句话。

她悄悄话一样地诉说,像是淡而轻的晨雾,像是田野上无边的细雨,从我的耳朵一直蔓延到我的心里。

“事情就是这样。”女孩说完,抿着嘴巴沉默下来。

“你看,这是什么?”我微笑着向她摊开柔软的手掌。

“我看见树上飘着一小朵云。”女孩的声音充满了惊奇。

说话间,那朵云滑翔到离她很近的地方。

“这就是你的‘天大的委屈’哦。”我调皮地眨眨眼睛,“让我们一起把它吹散好吗?”

“好呀好呀。”女孩雀跃地拍着手。

“一、二、三,呼——”我们鼓着腮帮,向着同一个方向用力吹去。

就像吹散一朵蒲公英似的,一瞬间,小云朵飞散成无数的小小云朵。它们越过香樟树葱茏的枝头,一直飞向湛蓝的天空。

越飞越高,越飞越远,直到再也看不见。

女孩在树下用力地向它们挥着手,咯咯地笑出了声。

她的脚下,只有一些细碎的树影,在悠悠晃动着。

7

“你会把我们的故事告诉朋友们吗?”

“当然。我会告诉她们,如果你感到伤心、难过或是委屈了,就算不想哭也没关系,把所有的伤心、难过和委屈统统说给风听吧。风会帮助我们的。”

谁说不是呢!

当树叶沙啦沙啦唱起歌的时候,我在。

当露珠“噗”地跳到草地上的时候,我在。

当刘海在你额前如蝶一般扑扇的时候,我在。

……

我在,一直都在。

你相信吗?当风吹过的时候,一切都会是新的。



转载自:《儿童文学》首届温泉杯获奖作品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