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绘师》

黄文军

【一】影绘师

你们一定不知道，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有两个影子，一个是光影，一个是暗影。

光影很常见。日光下、月光下，或者是灯光下的影子，都是光影。你长什么样，光影就是什么样，只不过因为光有强弱，所以影子会有浓淡，因为光有角度，所以影子会有胖瘦。可无论浓淡胖瘦，每个人的光影，都是相似的，无非是一个身体，一个脑袋，一双手与两只脚罢了，就连颜色都是灰突突的。

暗影就不一样了。只有在最漆黑、最寂静的夜晚，它才会出现。只有闭上双眼，打开心灵之眼，才能看到它。与单调的光影相反，暗影丰富多彩极了，可以是一匹长着翅膀的白马，可以是一头披着金甲的巨熊，也可以是一枚被秋天染过的树叶。至为重要的是，暗影不仅仅是个好看的影子，还能反映出一个人的心灵。

我叫阿星。这个名字固然很好听，可除了我，兴许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了。至于我来自何方，今年多少岁了，因为不想去记，这世上怕是没有一个人知道了。

很多年以前，当我还只是一个少年的时候，因为被接二连三的伤心事压得喘不过气来，便毅然决然、不管不顾地背起行囊，撑着一根青色的竹杖，离开了故乡，开始了流浪。我漫无目的地走，只想走得越远越好。我翻过高山，也渡过大江，终于来到了这个叫作夏朵的地方。也许是因为这里距离故乡足够远吧，我决定留下不走了。在夏朵，我依然无亲无故，无依无靠，只得住在一片遮天蔽日的老榕树下，过起了深居简出的生活。

与这个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不同，我不仅能看到暗影，还能修补暗影，绘制暗影。于是，很多年以后，我成了一些人口中的影绘师。

我现在要讲的，就是我一生的故事。

哦不，一生的故事未免太多了，也太长了。我的时间很宝贵，只讲三个吧。

【二】刺猬兔

第一次给人绘制暗影时，我才来夏朵不久。

那是一个大大的晴天的午后，阳光被层层叠叠的榕树叶挡住，可我依然觉得，脸上暖暖的。风从帷幕般的气生根里穿透进来，吹在身上，也是暖暖的。

我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暖融融的感觉了，忍不住伸起了懒腰。

奇怪的是，几分钟之后，我就情不自禁地打起了哆嗦，下意识地把自己抱得紧紧的，就好像有一座巨大的冰山，朝我漂过来了。

“这是什么鬼地方？一点儿都不好玩，哼！”是个小男孩的声音。听得出来，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一定把小嘴嘟得高高的，脑袋也扭到一边去了。

“这本来就不是玩的地方哟！”我撑着竹杖，来到小男孩的身边，蹲了下去，与他脸对脸。小男孩没有应答，但我的脸上依然能感觉到，有一股股不满的气流，从他的鼻子里喷了出来。

他似乎把注意力转移到了我的身上。抬起手掌，在我的眼前晃来晃去。于是，我眼前那片明亮的红里，混入了一种晃动的昏暗的蓝。

“我可以叫你死瞎子吗？”小男孩先是哈哈大笑，然后很大声地问，仿佛要让全世界都听见一样。

“可以啊！叫我死瞎子，该死的瞎子，讨厌又该死的瞎子，都可以！”我说得也很大声，把休憩在树丛里的鸟儿都惊飞了十九只，有六只是大鸟，有九只是小鸟，还有四只是不大不小的鸟。

我为什么要这么说呢？兴许还是在痛恨这双眼睛也抛弃了我吧。

“我忽然觉得，这里会变得挺好玩的。”我听见，小男孩一边说，一边踮着脚尖，往一旁退去。然后，我又听到他蹲下了身子，开始捡取落在地上的榕树果子，一个又一个，一堆又一堆。

我不知道用什么拟声词，可以形容小小的榕树果子朝我飞过来的声音。但我确实听到了，那么柔，那么细，和柳絮落在湖面的声音也相差无几了。不知为什么，我没有躲闪，任凭它们如雨点般，打在我身上，在衣服上留下了一个个淡褐色的斑点。

小男孩见自己百发百中，高兴极了，又蹦又跳，又唱又叫，又是拍手，又是喝彩。渐渐地，他玩累了，枕着一地的树叶，睡着了。

时间过得好快，我只捣好了一罐小满时节采摘的槐叶汁和两罐清明时节采摘的柳叶泥，夜色便接管了这个世界。

这一天是朔日，太阳落山的时候，月亮也跟着下去了。整个世界不仅漆黑，而且寂静极了。

小男孩尚未醒来，但他的睡相很不好，空气里时常传来他挥动拳头和踢腿的声音。我循声望去，终于看到了他的暗影，心中不禁暗暗一惊——竟是一只散发着夺目红光又硕大无朋的刺猬！

怪不得他说话带刺，举止也有些粗暴呢！我总算明白过来了。

如果任凭他这样胡闹下去，将来一定会闯大祸的。我忽然觉得，自己该做些什么了。

我拄着竹杖，轻手轻脚地走进屋里，取出一支蛛丝笔，蘸上方才新捣好的槐树汁，回到小男孩的身边，然后放下竹杖，匍匐在地，先是小心翼翼地把他的暗影打湿，又仔仔细细地把每一根锋锐的红色尖刺，都涂抹成了又长又软的雪色柔毛。兴许是太累了吧，我竟忘了要把两只短耳朵，拉成一对长耳朵了。

夜半时分，那只硕大无朋的刺猬，终于变成了一只更硕大无朋了那么一点点的……姑且叫它刺猬兔吧。

画完之后，我累极了，也躺在树叶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小男孩随即改变了睡姿，安静地侧卧着，呼吸也变得轻柔而均匀了。直到第二天天光大亮，他才醒来。他一边笨拙地揉着眼睛，一边微笑着向我走来，对正在晒梅花冻的我说：“大哥哥再见！”

“早啊，小弟弟再见！”

“不，是拜拜，不是再见，因为这里真的不好玩！”

说完，他开怀大笑着，转过身，一蹦一跳地走了。

男孩子，保留一点刺猬的性子，也是很不错的，我也会心地笑了。

是的，若是用真心改变了一个人的暗影，也能改变他的心灵。

【三】折翼鸟

古诗里说，槐绿低窗暗。又说，柳暗花明又一村。还说，暗香浮动月黄昏。所以，槐叶汁、柳叶泥和梅花冻，都是上好的绘制暗影的颜料。可是，大榕树下只长草，不长树，为了收集需要的原材料，我不得不说服自己那颗早已习惯了孤独的心，时不时出个门。

我更喜欢在朔日的夜晚出门。唯有在远离灯火的漆黑寂静之地，我才不是个死瞎子，才能看到那些袒露着心灵深处的秘密的暗影。

那个浑身散发着酒气，走路时还哼着难听的山歌的，当然是张铁匠了。听人说，他面如黑炭，满嘴络腮，五分像李逵，五分像钟馗，不认识的小孩见了，没有一个不害怕得哇哇大哭的。可他的暗影，却是一只萌萌的松鼠。难怪他时常会从山里摘些好看的野花和好吃的野果回来呢，认识的小孩见了，没有一个不高兴得手舞足蹈呢！

那个年纪不小却还喜欢躲在大树后面，一会儿探出脑袋，一会儿缩回脑袋，嘴里反反复复喊着“夜魔——见”，与空气玩躲猫猫的，当然是憨秀才了。听人说，他捡过柳絮塞枕头，结果被扎得鬼哭狼嚎，又拿肉松填了被子，结果引来了好多野狗。可他的暗影，却是一幅力透纸背的山水长卷。若不是小时候家里穷，发了高烧也请不起大夫，今日的他，定当是个学问很好的真秀才吧！

最让我牵挂的，却是那个喜欢在无人的夜晚，抱着五弦琵琶，坐在那块高高的石头上，望着那片包围着夏朵的海，不知疲倦地唱着歌，直到把喉咙唱得沙哑的女孩。她的暗影让人心疼，是一只羽毛都是枯黄色的折翼鸟。每次她唱到悲伤的地方，我还能看到呼啸的海风把那只受伤的断翼吹起，有凌乱的羽毛和血滴朝密林里飞去。

“你好像很喜欢听我唱歌。”或许是在听她唱歌的第999个夜晚，也许是第1001个，时间太久了，我记不太清了，我只知道，那一晚，她第一次对我说话了，用很沙哑的嗓音。

“其实你并不是因为喜欢唱歌而唱歌。”沉默了一会儿，我说，“你这样不停地唱，只是为了让自己的声音变得沙哑，你甚至想把自己的嗓子弄坏，再也说不出话来。”

“你怎么知道？”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惊奇，缓缓地从石头上走了下来。我能听见她长长的裙摆拂过岩石的声音，好似一片退却的海潮。

“我虽然眼瞎，心却不瞎。很多年前的一个朔日之夜，我看到了你的暗影，是一只折翼鸟。从那时起，我便知道，你想飞，却飞不起来。”

“我出生的那天，夏朵遭遇了百年一遇的台风，大风吹倒了很多树，大雨冲塌了许多屋，大浪卷走了许多人。直到今天，他们还在说，我是一个妖女，是我的出生，给夏朵带来了灾祸。我曾经一次又一次声嘶力竭地为自己辩解，可我说的每一句，都是那么苍白无力。要是我不会说话就好了，那样的话，我的心或许就不会这么痛苦了。”

“如果再来一场更大的台风，是不是可以改变他们对你的看法？”我用空洞却有神的眼睛望着她，“我是一个影绘师，我可以用巨鲸的骨头和鲸须做一支大大的笔，蘸上珍稀的龙涎香，画一场史无前例的大台风。台风过后，一定再没有人会这么说你。”

“不，绝不可以！”她扫动琴弦，几乎是在咆哮，很快，她安静了下来，淡淡地说，“无论如何，夏朵都是我的家，我宁愿自己受尽委屈，也不希望它再受到伤害。”

“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勉强了。我走了，我还会来听你唱歌的。”她的回答，她纯真的心，着实感动到我了。

从那以后的每一个朔日之夜，我都会悄悄地在她的断翼上画几根蓝羽毛。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她的暗影终于变成了一只振翅欲飞的蓝色大鸟。她变得喜欢在白天，在夏朵热闹的街头唱歌了。她也不再折磨自己，把喉咙唱到沙哑了。她美妙的歌声引来了很多外乡人，外乡人带来了很多对于夏朵人来说很新奇很好玩的东西。终于，他们不再叫她妖女，而是把她当作福星了。

但她并没有留在夏朵，如同她的暗影一样，她像鸟儿一样展翅高飞，往各个地方游历去了。

事实上，我向她撒了一个谎。台风没有暗影，是画不出来的。

【四】百绝兽

日子一天天过去，快而悄无声息。就仿佛迁徙的鸟儿，留也留不住，追也追不及。我的青竹杖，据说已经变成了黄竹杖，有些地方甚至发脆泛白了。大概是一些事迹传开了吧，找我来绘制暗影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有时候还会带来重金和厚礼，但我并不是来者不拒的。

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妇人从京城远道而来。说她想绣出天下第一的凤穿牡丹，让我把她的暗影绘成织女的模样。我看到了她的暗影，是一只高高翘着尾巴的毒蝎子，猩红的眼里闪着野心，便没有答应。

一位望子成龙的富翁，抱着他刚出生不久的幼子漂洋过海而来，希望我把他幼子的暗影，绘成一条腾云驾雾的龙。我不假思索地回绝了。每一个孩子都有着无限的可能，大人不必早早替他做出决定。

我始终信守着自己的道，不想却还是遇到了不愿答应却不得不答应的事。

一个漫卷风沙的傍晚，威名赫赫的大将军骑着高头大马，带领着千军万马前来，将夏朵围了个水泄不通。他翻身下马，命我将他的暗影绘成百绝兽。若我胆敢拒绝，就下令手下大开杀戒。

百绝兽是什么？我起初也是一头雾水。直到听了大将军唾沫横飞的解释，才明白过来。原来，他依旧不满足于今时今日的战功与威望，还想将一百种猛兽的厉害之处组合在一起，让自己成为一个永远不败的战神。

“我想要飞得比云彩还高。”刺耳的金属声响起，大将军拔出了佩剑，直指苍天。

“那就给你画上大鹏鸟的翅膀。”

“我想跑得比风还快。”空气嗡嗡振动，是大将军在抖动他的披风。

“那就再给你画上猎豹的四肢。”

“我想动一动脚，就让大地震颤。”大将军一边说，一边跺脚。

“那就给你画上霸王龙的身体。”

“十里外的敌人，我也想看得清清楚楚。”我听见大将军踮起了脚尖，朝远处眺望。

“那就再给你画上老鹰的眼睛。”

“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不能逃过我的耳朵。”我又听见大将军把手掌弯成弧形，贴在了耳朵上。

“那就给你画上狼的耳朵。”

“再汹涌的波涛，也不能阻挡我的前进。”

“那就再给你画上虎鲸的尾巴。”

“我想学会伪装，打仗总会遇到危险的事情。”

“那就给你画上变色龙的皮肤。”

“南征北战辛苦得很，我想随时随地都能洗澡。”

“那就再给你画上大象的鼻子。”

大将军眉飞色舞地说着，我绞尽脑汁地想着，直到过了午夜，他才把他的一百个心愿讲完。末了，他忽然把寒光闪闪的剑锋架在了我的脖子上，恶狠狠地威胁道：“我手下有一个军师，也能看到暗影。所以，不要耍手段，给我老老实实地按你刚才说的画。别忘了，全夏朵的人，现在都是人质。”

“哦！”我忍住眼泪点了点头，开始构思如何绘制百绝兽。

大将军原本的暗影，是一头愤怒的狮子。夜里的风远比白昼时大，狮子的鬃毛在风中猎猎飞扬，看上去煞是威武雄壮。

老实说，我挺喜欢这头狮子的。

无奈的是，我必须在天亮之前，把它变成一头百绝兽。

绘制集百兽之长的百绝兽，自然要比绘制其他形象艰难一百倍。我先朝暗影洒上几瓢清凉的海水，让狮子冷静下来，再用最粗的巨笔，迅速勾勒出霸王龙的身体、虎鲸的尾巴和大象的鼻子，然后用中等粗细的笔画出了猎豹矫健的四肢与独狼灵敏的耳朵，最后用勾线笔画出老鹰的眼睛和大鹏鸟的翅膀。

在金色的朝雾里，大将军带着他的部队，满意地走了。

打那以后，世上再也没有了大将军，更没有什么战神，马戏团里却多了一个小丑，他能模仿一百种动物的叫声和动作，可受大家欢迎了。

我也是事后才知道，生拼硬凑的暗影，会带来让人啼笑皆非的结局。

【五】无影人

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越来越多地想起小时候的事呢？大概是从手中那根黄得发白的竹杖“咔嚓”一声，裂成两半开始的吧。

抱歉，我先前没有说真话，我的时间并不宝贵，我只是时间不多了，来不及讲更多故事了。

我老了，渐渐忘了，我这一生，究竟给多少人绘制过暗影，也渐渐忘了，那些找我绘制暗影的人的名字。但远离了那么多年的故乡，却在我的心里一天比一天清晰了起来。

那个时候，我还很小，长着一双明亮的眼睛。

那个时候，我是那么喜欢画画。不论什么东西，都能拿来当画笔，一截树枝、一片残瓦、一块砖头，甚至是几瓣落花；不论什么地方，都是我的画布，半张废纸、一堵矮墙、一块泥地，甚至是一汪湖面；我也什么都画，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跑的，还有心里想的。

那个时候，全天下最好找的地方，就是我家。如果你见过一户人家，斑驳的墙上、破旧的门上和窗上、暗淡无光的桌子和板凳上，除了我够不到的房梁上，都是各种各样的画，那一定就是我家。

然而一场大火，家没有了，我的眼睛也看不见了。

就像那个女孩一样，大家开始指责我是灾星，是我痴迷于画画，收集了那么多的废纸，才引起了火灾。就像那个小男孩一样，我也用一根根尖利的芒刺，把自己保护了起来。就像那个大将军一样，我也好想拥有强大的力量，把欺负我的一切都毁灭掉。

可我那时只是一个小瞎子，什么事都做不了。

不久，我发现自己可以看见暗影。

是的，我又骗了大家。其实，闭上双眼，并不能看到暗影，失去双眼，才能看到暗影。我第一个看见的，当然是自己的暗影，那是一头金色的梅花鹿，如我的名字一般，当它扬起蹄子，跃动起来的时候，四面八方都会闪烁起金色的星光，就像银河流淌过青草地一样。

可是，我却狠下心，用老屋的残灰，涂掉了自己的暗影。

如我这般灰暗的人生，怎配得上这样明亮动人的影子？

于是，我成了一个无影人。

我曾一度痛恨故乡的一切，迫不及待地想离开那个伤心地，有多远走多远，如今却什么都放下了。

今天还是一个大大的晴天。没能吃得下中饭，但应该也到了午后。

大榕树也老了，枝叶变得稀稀疏疏的，阳光和风自由地走了进来，让我觉得暖暖的。我好想伸个懒腰啊，可是手却举不起来了。

我也好想回家啊！可是家早就没有了，故乡又是那么远。

我坐在大榕树气生根做的秋千上，轻轻地荡啊荡，心想着：今天又是朔日，等到了晚上，就给自己画一个暗影。

金鹿是没有精力画了，不如就画一架纸飞机吧。

纸飞机会迎着风，飞呀，飞呀，

带我回家，

带我……回家，

带我——

回

家。

转载自：《儿童文学》首届温泉杯获奖作品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