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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森林的女孩》
作者:廖小琴
1.
我决定去找乌婆婆。村里人谁都不愿去找她。
她住在村郊的沼泽地。圆月夜的前一天,她都会到村里。孩子们怕她,大人们也怕她。长长的斜襟黑衫,斜挎腋下的大布袋,凸起的额头,干瘦的下颌,让她瞧上去像只尖嘴老獾。
她一来,我们就将早已准备好的糍粑、玉米、胡豆、粟米,还有鞋、帽子、袜子、衣服放进她的大口袋。她从村头开始,挨家挨户走到村尾,一家不漏,哪怕只是一把苦干菜呢,也得放。不放也可以,但遇到什么,可别去沼泽地找她。
她知道金花藤治拉肚子,蛇蜕能压伤口,蟾蜍唾沫能治发疯。我爹也知道点儿草药用法,我也知道,可我们没本事像她那样提前知道罐子叔会被野猪咬,梅喜姐会难产。当然,她不是什么事都准,比如她说我爹舌头会生疮,可现在他的舌头都好好的。
阿妈站在灶房前,不安地往围裙上擦手,说:“这么小的事,就去找她?”
这是小事吗?我失眠了呢。一到晚上,就睡不着,已经整整十天了。
姐姐坐在窗前绣鞋垫。她附和阿妈,说谁都有睡不着时,还说失眠好,可以起来做针线,清扫灶膛,如果有月光,还可以帮阿爹将水缸挑满。
唉,她们压根不知道睡眠对我有多重要,我又是多么喜欢睡觉。每当黑夜来临,睡意袭来,一团柔软的、暖和的东西就会将我包裹,令我放心地、惬意地滑向那黑暗的最深处,做起奇奇怪怪的梦:
有时,我仍是位农家少女,在劳作,在做饭,在刺绣;有时,我却做着从未做过的事,摔跤、斗牛、狩猎、饮酒,还在梦里哭泣、大笑、悲伤、难过。
黎明时,我从这些梦里醒来,恍恍惚惚,忍不住细细追想,贪恋着梦中所发生的一切。梦里,我不是女孩,也不是男孩,我只是我。梦里,也有高山和长河,但我都可抵达;梦里,我不是努达族人,也不是异族人,我只是人。
我是如此喜欢做梦。所以,你们知道失眠有多痛苦吗?就像猫挠着心,想要睡啊,却总睡不着。它来得如此突然,没有任何征兆。阿妈说,她有时睡不着是因背痛。姐姐说,她睡不着是因为想事情。我呢,吃得饱饱的,开开心心的,明明困得要死,可一躺上床,瞌睡就跑了。
试过各种办法,喝益母草熬的汤,数圈里的羊,回想绣鞋上的每个针脚。以前,只要用其中一种方法,我就会睡得像晒太阳的猫。现在,我三种方法一起用了,还是不行。
我得去找乌婆婆。
2.
乌婆婆坐在沼泽地的木屋前。
她斜瞥我,嘴里叼着一杆长长的烟斗,腰间挂着个酒葫芦。看我一眼,吸一口烟,喝一口酒。
我拿出从阿爹床下偷出的杏花酒。村里人都知道,她最喜欢的就是酒了。她拎过去,揭开壶盖,闻闻,将酒放一旁,仍看我。
我又忙拿出绣带、骨镯、皮绳、蒸糕……甚至装这些东西的小篮子。没有了。这些可是我全部家当。
她歪起脑袋,凑近我,冲我喷出一口呛人的烟。她那张土地般皴裂的脸,在烟雾中,眉角往上翘去。然后,告诉了我该怎么做,还有和我交换的条件。
和以前一样,夜幕降临,灯火熄灭,睡意便铺天盖地地迎面冲我扑来,可眼皮一闭——睡不着了。
黑暗,浓稠得像春天饱满的汁液,我屏住呼吸,轻轻睁开双眼,四处瞄看。什么都没有。只听姐姐打着微鼾。我忙跳下,打开房门:瞧啊,真有一条透明的、微弱的、金色的光,像被风吹起,被谁托着、拽着,往院外跑。
我朝它追去。
初春的夜晚,好凉。赤脚被冰冷的大地刮得生疼。
细细的光,像条线,被黑夜拽着,不停往前游动。我的双眼死死盯着它,踉跄地追在后面。
光飞进了村后的森林。
我停了下来。
森林,黑魆魆的,像头怪兽,蹲踞在我面前,又像巨人,虎视眈眈地瞪我。我情不自禁朝后退去。
努达族的女性——不能进森林!
“会惹怒森林主,使得猎物减少。”阿爹解释。
“为什么会惹怒他?”我曾不解地问他。
“女人嘛,不但话多,还爱搬弄是非,嫉妒心强。”
我听得糊涂,也就是森林主不喜欢女人咯。可是,男人们不是也鲁莽、暴躁、冲动?
阿爹没词了,就说:“反正纺织、做饭、养育孩子,才是女人们的事儿。进林狩猎嘛,是男人们的事。”
为了宽慰他,我没再发问。有很多次,我都想进林子去瞧一瞧,看看阿爹带回蘑菇和野兔的地方。可是,我害怕森林主,担心猎物因此减少。
光在幽暗的森林变得萤火般孱弱,仿佛随时都会被一阵风吹灭了。不,不行,我得追上它,寻找到失眠的答案。如果真的遇到森林主……好吧,我得问问他,为什么有那些奇奇怪怪的规定,是否可以更改?在村里,将竹签投进石壶最厉害的是阿花婆,而不是最厉害的猎手嘎达爷。在玩跑跑跑游戏中,每次赢的都是我,而不是能从森林中捉回野兔的桑刚。
月亮从厚厚的云层,傲慢地探出脑袋,冷漠地看向地面。我披着她的光,仿佛听到她要我回去,回到村庄,回到我家的院落。她也在我心里说:谁都会失眠,过段时间就好了。
不,不行,我得去追那光,去知道答案。
像只莽撞的野猫,我一头撞开森林的大门,沿着光跑过的轨迹,追去。
“咔嚓,咔嚓。”枯枝败叶,在我的脚下发出怪叫,高大的树上有眼睛在偷偷将我瞧。
我才不要怕,我才不要怕——虽然,惊恐已攥紧我的心脏,但我仍不停这么对自己讲。
光飞向一棵树。
那里,亮着一盏灯。一头熊,坐在树上,就着灯光,看着手中厚厚的一叠橡皮叶。听阿爹讲过,那是熊族的家谱。
光飞进它的鼻孔。熊打了个哈欠,握着书,瞬间倚靠着树,睡了过去,还“呼呼呼”发
出惬意的鼾声。
我想了想,爬上了树。
3.
在树上,我一直一直看着熊。它微微起伏的圆鼓鼓的大肚子,一串串像小鱼儿吧唧的呼噜,还有要努力看努力看,才能看见从他鼻孔里渗出的光。
真想推醒它。
可它睡得太香,婴儿般对四周毫无提防,就像我。阿妈常说,我睡着时,像婴孩。我讨厌在熟睡时被推醒,所以我也不会推醒它,哪怕我因失眠眼睛变得红红的,像传说中的山鬼了。
终于,黑暗隐退,天光啄破黎明。头顶的树叶将积攒一晚的露水,不怀好意地滴落向熊。它惊醒过来,睁开蒙眬的眼。
“还我的睡眠。”我马上讲。
它傻呆呆地将我看了又看,然后又朝左看看,朝右看看,像是想寻人帮忙。
“我已经整整十一晚没睡觉了。”我强撑精神,生气地讲。
它摇头。
咦,不承认,还是不想还?我爬向它,想要直接用手指,将那道光从里面拽出来。它往后退去,背紧贴在了树干。
它会不会袭击我?阿爹说过,被惹怒的熊,会变得很凶悍。可我已经想好,只要它一扑,就抓住它头顶的枝丫,将它一脚踹下树。在村里,我可是比猴子还灵巧的女孩哦。
我的手指就要戳进它的鼻孔。
“没有我的呼唤,它不会轻易出来的。”熊突然说。
“你说的是食睡虫?”
熊点头。
“你从哪来的这鬼玩意儿?为什么要让它偷走我的睡眠?”我忙问,怕一转念,就什么都忘记。
“因为你的睡眠最最最好,像野草莓般香甜,像野桔花般清香。”
嗯,我早觉得是这样。
“我可以走了吗?白天在这里很不安全呢。”熊不安地扭着身体,翻爬到了旁边粗壮的枝丫上。
不安全?熊不像骗我,语气真诚而怯懦。可它当我什么,一只偶尔路过和它聊天的鸟?我攀着树枝,灵巧地荡到它面前,伸出腿,挡住它的去路:
“将食睡虫交出来!”
“什么?”
“交出来啊!”
“哦。”
它又开始左顾右盼。亏我还以为它是只老实的熊!
“那我走了。”我对它讲。
“好。”它忙高兴道。
“我回去叫阿爹。”
它看着我。
“阿爹有一张这么长这么大的弓,射过天上的大雁,也射过森林里的老虎。嗯……射一只熊,应该也可以。”我比划着,落在树上。
“他真的有那么长那么大的弓?”熊小心地问。
“那当然。”
“可我是用所有的蜂蜜、所有的草莓干、所有的野桔,才好不容易从斗婆婆那里求来的。”
原来食睡虫是斗婆婆的呀。据说,她住在森林东边的沼泽地,是乌婆婆的姐姐,也是个不好不坏不结婚,会点小法术的老婆婆。
“你睡不着吗?”我问熊。
熊点头,说失眠十一天算什么。它失眠整整三十天,才去找的斗婆婆。
“我失眠是因为你偷走我的睡眠,你失眠又是为什么?”
“森林西边的村子,有位年轻猎手,非常非常厉害,箭几乎百发百中,每次到森林都叫嚣我的名字,想猎杀我。”
“你有名字吗?”
“我叫眼睛亮。”
它的眼睛的确好亮,像被泉水和月光洗过。
“他为什么要追猎你?”
“我也不知道。”眼睛亮瞪着眼睛,迷惘地像要哭。
“将食睡虫交出来。”
“你……得帮我打败那猎手。”熊说。
阳光从树间叶缝钻了进来,使整座森林都变得亮亮堂堂。有我没见过的鸟在鸣唱,有我没见过的野花在开,有我没闻过的香味在飘……我真想跳下树,撒开脚丫子,跑上几圈,或是为森林唱首歌、跳支舞。可听听,这熊都说了什么。唉!
“我该帮你吗?”
“当然该,那样我就会将食睡虫交出来。要知道,只有我才能将它叫出来。”
熊并不是表面上那样没头脑。我可以试着揍它一顿,但完全没胜算。我可不愿回去继续失眠。
“我试试吧,但你得带我去找他。”
“他会猎杀我。”
“不,有我在,他不会,我曾经一口气打败村里所有猎人呢。”
它怀疑地看着我。它当然应该怀疑。
“你只是女孩。”
“你要不要也和我打一架?”
“好吧,如果你打不赢他,可别怪我丢下你逃跑。我跑得很快的,每次一听他喊我的名字,我就跑得比风还快。”熊有点小得意道。
4.
我们朝着森林西边的村子走去。
阿爹讲过,南边是我们杏村,东边是大片沼泽,西边的村子叫鱼骨村。北边呢?谁都没去过。
“你果真打败过所有猎人?”到鱼骨村路口,熊又问。
“当然。”
“那也许你有资格坐到我背上。”
我犹豫片刻,同意了熊的建议。后来,我才明白熊有多狡猾。
看见我们进村,妇人和孩子们都乱成一团,尖叫、奔跑、哭泣、咆哮,像是惊恐,又像是激动。男人们纷纷拿出弓箭和锄头,迎接我。
“我要找一位猎手,他个子高高的,腿长长的,赤黑色的脸膛,嗓门很大。”我照着熊的描述,讲道。回答我的是一阵紧张的交头接耳:
“是位努达族女孩!”
“她骑着一头熊!”
“找的是长凳吗?”
我从他们的眼睛中读出了恐惧、不安和惊诧。
一位老者挎着弓箭,从隐藏的墙后跳出。
“你是谁?”
我可以说:我是努达族女孩巧妹,或是“我是巧妹”。
“我是一位刚刚穿越过森林的女孩。”我回答。
“哦噢——”女人们发出惊呼。
“你会使森林的猎物减少。”老者的说法和父亲的一模一样。
“也许吧,但我抓住了这头熊。”
“没人会抓住一头野熊,还让你骑它,它一定是由你从小驯养。”
瞧吧,熊早料到这点。
“我要找一位猎手,他个子高高的,腿长长的,赤黑色的脸膛,嗓门很大。”我挺直腰,压低声音,重复道。
“哼,她还挺像能驯养出一头野熊的人。”风将熊的嘀咕送到我的耳畔。这令我自豪又恍惚,要知道昨天的这时我还跟着姐姐学绣花。
一位脸色红润的妇人,从墙后探出脑袋,冲我喊:“你要找的人,就在那棵苦楝树下的井里。”
环顾四周,果然瞧见一棵高大的苦楝树。它枝繁叶茂,蓬松得像浑身挂满绿色的羽毛。
熊犹豫着不肯向前。
“我会帮你永远摆脱他的猎杀。”这句话一开始像是大话,像是欺骗,像是怂恿,但当它在我舌尖盘旋几个回合后,恍若化作一道闪电,攥紧我的心,让它不由得跳快,并确信我真的可以做到,可以和那骁勇者搏斗一番。
我骑着熊,来到井边。
“谁挡住我的光了?”有个洪亮的声音在下面吼道。
“是我,穿越森林的女孩。”我故作镇定地回答。
井里有双眼睛,夜鹰般仰头看。
“你挡住我的光了。”他又说。
“不是我,是我的熊挡住了你的光。”
“你的熊?……好吧,谁让你现在骑在我的背上。”熊嘀咕。
井里的黑影楞了一下,这才眯缝起眼,认真打量我。
“你从森林的另一边来?”
“是的。”
“骑坐在一头熊的背上?”
“是的。”
“好吧,那你也许正是我要等的人。”他撑着井壁,往上爬。
“等一等。”我本不想如此,想要有场光明正大的较量,但战机难得——我立刻向他提出挑战,且要他马上迎战。
“我正在淘井,而且身处险境。”他提出异议。
“那好吧,先讲讲你为什么要猎杀我的熊。”
他努力朝我仰起脸。我的眼睛已在片刻后,完全看清他——既彪悍又好看。我不由将倾下的身子又端得直直的。
“你就是眼睛亮?”他问。
熊喉咙里咕噜噜的,说不出话。
“是的,它就是。”
“我无数次在森林追逐它,是有人告诉我,它将带来我的新娘。我只是想要贿赂它,让它为我带回一位漂亮的新娘,但它好像误会了,每次撒腿就跑。”
趁着我想这些话时,那人已快速从井里爬出,站到了我面前。他果真高高的,腿长长的,有着赤黑色的脸膛,还很好看。
“眼睛亮,谢谢你哦。”他弯下腰,对熊讲。我感觉熊激动地战栗,不知是因为弄清这场误会,还是别的。
“竟然如此,那么你将永不会伤害它?”我问。
“当然啊。”他饶有兴趣地看着我,高兴地回答。
“好吧,熊,现在你得兑现你的承诺,将食睡虫交给我。”
熊叽里咕噜念一通后,一只金色的小虫,从它的鼻孔飞了出来。我一把抓住它。
“你要不要使唤它的咒语?”熊问。
不,我不需要。
“走吧,熊,带我返回森林。”我说。
一直认真听着的那人,见我们转身而去,拦住去路:“虽然你不算很漂亮,但我相信你就是它为我带来的新娘。”
他说这话时,眼睛明亮得像太阳,脸好看的像是我曾在梦中见。真是好心动啊。我抬头望向天空,几只鸟儿正振翅飞向远方。
“不,对不起,也许它会为你带回一个新娘,但那不会是我。”我说。
“为什么?”
“听说森林的北边,从来没人去过,我还想到那儿看看。”
在他炽热的目光中,我穿过那些目瞪口呆的村民,朝着森林走去。
5.
我将食睡虫依约交给了乌婆婆。
“的确是我姐姐的杰作。”她磕着烟斗讲。然后,瞥看了一眼我身边的熊。
“上次,她到这里做客时,曾和我打赌。”她呷了口酒,慢悠悠地讲。
我等着。
“她说,你将骑着熊,成为西边村子最勇敢者的新娘,而我则认为你会骑熊归来,成为这里的传说。”
食睡虫像枚发饰,趴在她黑色的衣襟上,金黄发亮。
“森林里的猎物不会因我减少,天上的星辰却因我发亮,而我的梦已为我的心做出回答。”说完这话,我跨坐上熊,对她颔首行礼后,离开了她,离开了村庄。
6.
“好啦,这就是我少女时的故事。”老祖母衔着长长的烟杆,坐在大榕树下,结束了她这日的回忆。然后,倚靠着树,像陷入一段白日梦或是曾经的时光。春天的阳光跳跃在她的脸上,在她的皱纹里荡漾。
我们的村子就位于森林的北边。她的房间就有一张完整的熊皮。她瞧上去的确和努达族人有几分像。
可阿爹说她从不曾离开过我们寨。
“这就像她的一个梦。”他说。
噢,不,也许真的发生过。因为我已失眠整整十晚,想要去找住在沼泽地旁的那位婆婆。
转载自:《儿童文学》第二届温泉杯获奖作品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