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翎木水晶球店》

作者：张牧笛

长这么大，这还是林茶第一次来到北方。因为父母工作变动，一夕之间，他们全家就从温暖的南方小城搬到了寒冷的北方。林茶对此很是不快，突然之间要离开相处几年的学校和朋友，任谁都会感到万般不舍吧。不过，下飞机的瞬间，一见到眼前的景象，林茶心中的那点不快顷刻间就烟消云散了。林茶生在南方，又在南方长大，如今他已经十岁了，却还从来没见过雪。然而此刻，期待已久的雪花就在他眼前片片飘落，他伸出手，一片雪花就落在他的掌心，像白色的枫叶，又像冰冷的雨滴。整座城市都被大雪覆盖，地面，楼顶，树梢，就连天空，都泛着苍茫的雪的白色。

于是，他们全家刚在市中心的一栋老房子里安顿下来，林茶就吵着要出去。父母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只能在楼下的这片区域活动，林茶满口答应着，心里却不以为意。他都已经十岁了，难道还能像三岁小孩一样随随便便就走丢了不成？不过，为了出门，他自是不会说这些让父母感到不快的话。

楼下的积雪足有半米高。林茶独自一人在楼道口玩了一会滚雪球和堆雪人，然而不过多时，他就开始感到腻烦了。毕竟，再美好的景色，若是没有朋友分享的话，也会显得无聊。林茶忍不住又思念起家乡的小伙伴。他一路踢踏着脚下的雪，漫不经心地往前走，路过一根电线杆的时候，他忽然看到上面贴的告示。竟是一张通缉令。白纸黑字重重地写着：城市大盗昨夜再次出手，勇敢者乐园目前下落不明！下面还附上了一张照片。照片上依稀可见是个男人，穿着一件长风衣，但因为戴着围巾和墨镜，脸部完全看不清楚。这也太滑稽了吧。林茶站在电线杆下，笑得前仰后合。

小偷哪里都有，但怎么可能有人能偷走一座游乐园呢？发告示的人，八成是脑子出了问题。林茶随手就把通缉令从电线杆上揭了下来，装进了裤子口袋里，心里默默盘算着，晚上回家后，一定要给爸妈展示一下自己的意外发现。林茶继续往前走，他惊讶地发现，这通缉令竟然还不止一张，不少电线杆、公告栏、长椅，甚至是新粉刷过的围墙上，都贴着同样的告示。

就这样走了不知多久，林茶猛地回过神来。咦，自己现在是在哪里呀？四周的街道显得全然陌生。而且由于下雪的关系，每座房子从外观来看都相差无几，让他根本无从辨别方向。而当他回过头去寻找自己来时的脚印之时，却发现脚印已被从天而降的雪花所掩埋。林茶忽然感到一阵没来由的慌张，原来，他已经十岁了，却还是会像三岁的小孩一样迷路。更糟的是，他已然忘记新家的地址了。

如此一来，便只好找个地方，给爸妈打电话了。想到即将到来的责问和训斥，林茶感到一阵憋闷，但是随即，他又开始安慰自己。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顶多就是一顿痛骂外加没收一周的零花钱，没什么大不了的。林茶一边给自己打气，一边四处搜寻着。不想，寒风凛冽的街上竟连一个行人都没有。而目光可及的住宅区里，也是家家户户门窗紧闭。他犹豫再三，还是没有勇气上去敲门。

不知不觉间，落入雪地的阳光消失不见了，抬头一看，才发现是厚重的云层遮住了太阳。雪下得更大了，寒风吹着雪片打在林茶的身上，带来阵阵刺骨的寒意。也是在这个时候，林茶望见了街角的那间老店。

在这片明显价格不菲的住宅区内，这家店显得很是突兀。破旧的木门紧紧地锁着。大门外的雪显然从未清扫过，此时已堆了半米高。未经粉刷的墙壁经过多年的风吹日晒，呈现出一种奇异的颜色。而那墙上仅有的两扇窗户，竟都被横七竖八的木头从内而外的封死了，窗台上还落着厚厚的灰尘。林茶走到门前，发现店外挂着一块褪色的招牌，上头依稀写着：翎木水晶球店。

对于林茶来说，向商店求助比敲开一家民宅要容易些。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零钱，虽然不多，但打个电话总还是够用的。想到这里，他便忐忑不安地上去敲门，一连敲了几遍，才听到屋内传来依稀的咳嗽声和脚步声。出乎意料，开门的是个与林茶年纪相仿的男孩。他裹着一件厚厚的棉袄，趿拉着一双笨重的棉拖鞋，脸上带着明显的病容，但一双黑亮的眼睛显得温和友好。开门的时候，冷空气涌进去，他明显地瑟缩了一下，本来苍白的脸色竟瞬间变得通红，他赶紧转向一边，捂着嘴巴，剧烈地咳嗽了一阵，这才抱歉地转过头来和林茶讲话。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能不能进来说话？男孩带着征询的口气问道。

林茶前脚迈进店门，男孩后脚就将店铺的大门关上了。屋子里的光线异常昏暗。暖气开得非常足，对于林茶来说是有些太热了，但男孩显然松了口气。

请问这里是翎木水晶球店吗？林茶犹疑地问道。

你是来买水晶球的吗？男孩的口气中带着歉意，不好意思，这家店从五年前就不营业了。

没关系，我不是来买水晶球的，林茶连连摆手，我就是想借个电话。

见男孩露出疑惑的神色，林茶挠挠头发，略带尴尬地解释道，其实，我是今天才搬到这里的，刚才出来玩儿，一不小心就迷了路，需要给爸妈打个电话求救。

原来是这样，男孩皱着眉头思索了片刻，露出有点烦恼的神情，店里就只有一个电话，我爸总是带在身上的，他这会出门去了，不过很快就会回来，你要不要在这里等一会儿？

林茶低头想了想，又侧耳听了听门外暴风雪的动静，觉得这个主意也不坏，于是就点点头。

男孩领着林茶往商店的内部走去。刚进门的时候没有发现，林茶此时才注意到，店内两侧都是高大的货架，而货架上满满当当地放着的，不是别的，竟然全部都是水晶球。看数量，少说也有几百个。这些水晶球大小不一，小的只有核桃那么大。而大的则赶得上篮球大小。店内的摆设虽然陈旧不堪，但这些水晶球却无一不擦得透亮，就如照亮黑夜的繁星。林茶不由自主地靠近看，只见球内的装饰物也都雕刻得栩栩如生，在一个小水晶球里，一只黑色的小猫正要从墙头跳下来，它的整个身子弯成一张弓，时刻准备着要像箭一般射出去。而在一个大水晶球里，一片树林茂盛地生长着，林子的上空，刚好有一只飞鸟掠过，就如一枚雪白的句点。

我爸爸的手艺是不是很厉害？望着林茶瞠目结舌的模样，男孩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些都是你爸爸做的？林茶难以置信地长大了嘴巴，就连声音都不自觉地抬高了不少。

是啊，这些都是我爸爸的作品，男孩仍旧笑着，眼中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这家店，从前生意很好的，要不是因为我的病……

你生了什么病呢？虽然觉得有些不礼貌，但林茶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小心地问道。

就连医生也说不清楚这到底是什么病，男孩微微一笑，我不能见风，也不能见阳光，对我来说，屋外的一切都是有害的。

那你也不能玩雪吗？林茶同情地问道。男孩摇摇头。

这可真是太可怜了，林茶发自内心地感叹道。

对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男孩笑着转移了话题。

林茶。林茶主动伸出了手。

王翎木，男孩只迟疑了片刻，就回握住了林茶的手。

林茶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一双眼睛瞪得滚圆，王翎木，翎木水晶球店，原来这家店用的是你的名字呀。

嗯，王翎木腼腆地笑着。

两个男孩很快就彼此熟悉起来。林茶兴致盎然地给王翎木讲述南方的景色，风平浪静的海，铺着鹅卵石的小路，绵绵不断的小雨，还有香气扑鼻的桂花树……而王翎木也津津有味地听着。对于无法出门的他来说，这完全是一个崭新的世界。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地过去了。林茶终于完成了他的讲述，气喘吁吁地喝着王翎木递过来的果汁。

林茶，你想不想看点有意思的东西，王翎木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异常认真地说道，虽然爸爸叮嘱过，这件事绝对不可以告诉别人，但你是我的朋友，又给我讲了这么多好玩的故事，所以，我想把这件事分享给你。

什么事呀？林茶喝着果汁，饶有兴致地问道。

这些水晶球，其实是有魔法的，王翎木压低了声音，轻轻地说道。

噗！林茶一口果汁全部喷了出来。这个城市里的人该不会是都相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事情吧？先是偷走游乐园的城市大盗，再是有魔法的水晶球，不知道接下来还有什么新花样。

你不相信我说的话？王翎木一着急，又急促地咳嗽起来。

我相信，我相信，林茶只得赶忙表态，然而他嘴上说着相信，眼睛里却仍是满满的不信。见状，王翎木也不再辩驳，干脆拉过林茶的手，径直把他拽到了一个小水晶球的面前。水晶球的外壁晶莹透亮，在昏暗的室内发着银白色的光。而在水晶球的内部，伫立着一片翠绿的小山坡，山坡下生长着一棵小树，树旁随意地停放了一辆自行车。

王翎木轻轻地将手覆盖到水晶球的表面，又示意林茶也照做。等下我数三、二、一的时候，你就闭上眼睛，在心里默念：细沙，粗沙，洗干净；水晶，玻璃，亮又透；还要放在火上烤，天地万物装进来。记住了吗？王翎木一脸认真地望着林茶，完全不像是在开玩笑。林茶摇摇头，于是王翎木又放慢速度重复了一遍。不知道是不是林茶的幻觉，在王翎木讲话的时候，水晶球里的自行车好像微微摇晃了一下。

这次记住了吧？王翎木又问。

嗯。林茶点点头。

那就开始喽？说着，王翎木闭上眼睛，开始倒数，三，二，一。林茶也无奈地闭上双眼，开始默念这首十分拗口的歌谣：细沙，粗沙，洗干净；水晶，玻璃，亮又透；还要放在火上烤，天地万物装进来。他一边念着，一边觉得十分好笑。如果让爸妈还有家乡的朋友知道他此刻在做什么，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笑破肚皮。

可以了，半晌过后，耳边又响起王翎木熟悉的声音。林茶无声地叹了口气，不抱任何希望地睁开眼睛，谁知下一秒，他就如遭遇雷击般怔在原地。这是哪里呀？昏暗的店铺已经不见了。此刻他们正站在一片陌生的田野上，在他们的身侧，一棵小树刚刚抽出春日的嫩芽，树下，还停着一辆崭新的自行车，而在他们的身前，郁郁葱葱的小山坡毫无保留地展开。这画面似乎有点熟悉。

林茶发呆的功夫，王翎木已经熟练地跨上了自行车的前座。快上来呀，王翎木笑着拍了拍后座的位置。林茶僵硬地牵动脚步走了过去。在这个环境中，王翎木似乎显得健康了许多，苍白的脸上难得地泛起几丝红润。他毫不费力地载着林茶向着小山坡直冲而去，清脆的车铃叮叮咚咚地响个不停。如果说这是梦境的话，那未免也太有真实感了。但不知为何，林茶又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王翎木微喘着在山坡的顶端停了下来。林茶跳下车，茫然地向着四周望去。本以为会看到山那边的景色，但他惊讶地发现，眼前竟然什么都没有。没有另外一个山坡，没有另外一片原野，就连那些青草和野花，也消失得干干净净。山坡的那头，只有一块白色的玻璃。它就像一堵巨大的围墙，阻住了本该继续向前延展的山路。透过玻璃，隐约可见一些拉长变形的图案。林茶看了好半天，才勉强辨识出其中的几样：果汁杯、高大的货架、闪亮的水晶球。只是因为不规律投射的关系，物体之间的顺序显得混乱而颠倒。望着眼前的画面，再联想到这一路所见的熟悉的景色，林茶终于明白过来了。

我们现在，是在水晶球里面吗？林茶的心不禁狂跳不已。

是啊，王翎木愉快地勾起嘴角。

这，这怎么可能呢，林茶瞪大了眼睛，还是觉得这一切都太不可思议了。

自从我生病之后，就只能一直待在家里。爸爸怕我太孤单，就想出了这样一个办法，王翎木笑着解释道。

你在这里，就不会觉得……林茶话说了一半，就猛地停了下来，他终于意识到那种不对劲的感觉是从哪里来了。

这里根本一丝风都没有。不止是没有风，这里也没有阳光。本该是天空的地方，同样被白色的玻璃笼罩着。自那玻璃之后，透进来半明半暗的光线。原来如此。这片处在真空之中的风景，简直就是专门为王翎木准备的。我们再去看看其他地方吧？王翎木试探地建议道。林茶此时也来了兴致，毫不犹豫地就同意了。二人再次把手贴在那层白色的玻璃上，王翎木先是简单地交代了回程的歌谣，接着就开始倒数三、二、一。这一次，不用王翎木提醒，林茶就主动地闭上眼睛，同时在心里默念起略有差别的歌谣：细沙，粗沙，洗干净；水晶，玻璃，亮又透；还要放在火上烤，天地万物放回去。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二人已经回到店里。再望向方才的那个水晶球，球中的风景依然如故。但林茶却敏锐地发现了一点变化。那辆本来停在树下的自行车，现在停在了那个绿油油的小山坡上。

林茶，来这边。这次，林茶被王翎木拽着来到了一个中等大小的水晶球前。水晶球里是一栋洋气的建筑，白墙红顶，典型的欧式风格。二人按照刚才的方法，闭上眼睛，默念歌谣，转眼之间就来到了那座建筑的门前。望着满墙张贴的花花绿绿的海报，林茶难掩心中的兴奋，惊喜地叫道，这是电影院？

走，王翎木拉着林茶快步踏入了影院的大门。售票厅里一个人也没有。二人顺手挑了一个最大号的爆米花桶，给自己盛了满满一桶裹着黄油和糖霜的爆米花。而后，二人随意地走入一间影厅。

影厅里同样也是空荡荡的，银幕上漆黑一片。

等我一下，王翎木冲着林茶笑了笑，接着就快步走出了影厅。林茶环顾四周，挑了一个正中的位置坐下来。不过多时，从林茶的头顶上方，便投射出了一缕炫目的光线，那光线先是在观众席上徘徊了片刻，接着就朝着银幕的方向慢慢移去。林茶顶着强光回过头，只见王翎木端坐在放映间里，隔着玻璃冲他狡黠地眨了眨眼睛。

电影开始了。是经典的《银河铁道之夜》。电影刚放完片头，王翎木就回到了林茶的身边。这部电影林茶已经看过很多遍了，但是像这样坐在水晶球里的影院中，和一个刚认识的男孩一起看，却还是头一次。电影临到结尾处，乔班尼和柯贝内拉挥手告别，空荡荡的小火车载着孤独的乔班尼静静地驶向南十字星站台，黑暗的影厅里，林茶忽而听到一声轻微的啜泣。

这部电影我每天都会看，但这是第一次，能有朋友和我一起看，王翎木的声音低低地传来。不知为何，林茶的心一下就被触动了。他的眼前依稀浮现起王翎木独自一人坐在空落落的影厅里，一遍遍地观看《银河铁道之夜》的场景。不知不觉间，他的眼中就泛起了泪花，心中翻滚着一种说不清是同情还是理解的情绪。

从今以后，我每天都来陪你看，林茶郑重其事地说道。

嗯，黑暗中传来一声轻轻的回应。

影片结束，二人再次回到了店铺，周围的环境和他们离开时一模一样，林茶可以断定，王翎木的爸爸还没有回来。借此机会，王翎木又把他拉到了一个大水晶球的面前。尽管早有准备，这一次，望着水晶球中的景象，林茶还是忍不住屏住了呼吸。在那晶莹剔透的水晶之下，竟是一整座游乐场。这一次，不等王翎木催促，林茶就迫不及待地念起了歌谣，转瞬之间，他们便来到了游乐场之中。

真是不可思议，诺大一个游乐场里，竟也是空无一人。轰地一下，王翎木拉起了电闸，游乐场中的霓虹灯顿时亮起，音箱里也传出了欢快的音乐。二人肆无忌惮地在游乐场里跑来跑去，时而跳上摩天轮，在空中兜上一圈，时而闯入尖叫棚屋，被吓得泪水涟涟。那些平日里总是排长队的游乐设施，这会儿全都专属于他们，想玩几次就玩几次。唯一不大方便的是，因为没有操作员的关系，两人不得不交替着扮演操作员和游客的角色，因而很难同时享受玩耍的乐趣。

临到末尾，两个人都有些累了。尤其是王翎木，如此酣畅淋漓地玩了大半天，流了不少汗，脸色又略显苍白。在林茶的建议下，他们走向了灯火辉煌的旋转木马。王翎木先挑了一辆马车钻了进去，林茶手脚麻利地启动了设施，然后飞跑到王翎木的身边，爬上了那匹最高的大白马。伴随着音乐，木马开始慢慢地旋转。灯火辉映之下，林茶忽然看见王翎木的胸前有什么在闪闪发光。

那是什么？林茶好奇道。

王翎木先是不解，而后沿着林茶的目光望去，落在了自己的胸前。哦，这个呀，这是我小时候，爸爸为我做的第一个水晶球，王翎木笑着把脖子上的东西摘下来，递给了林茶。原来是一条项链。银色的链子上坠着一个小小的水晶球。球里有一个黑头发的小男孩，正朝着阳光奔跑。与林茶在店里看到的水晶球相比，这个作品显得粗糙了许多，但不知为何，仅仅是将水晶球捧在手心，林茶都觉得十分温暖。

我总觉得，爸爸那时候的作品，是有温度的，马车里的王翎木忽然开口道，现在的作品虽然好看，但总有些冷冰冰的感觉……

王翎木才说了一半，就突然停了下来，与此同时，他的脸色变得十分苍白。一个奇特的声音在二人的耳边回荡着，那声音是从玻璃之外传来的。林茶很快就意识到，那是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

快，快走，我爸回来了，王翎木跳下马车，二话不说就拽着林茶一路飞跑。林茶听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的声音，那声音竟然比耳边的音乐声还要响亮。还好，出口就在不远处了，在那奇异的声音停止之前，二人抢先一步跑到了玻璃墙壁前。细沙，粗沙，洗干净；水晶，玻璃，亮又透；还要放在火上烤，天地万物放回去。由于紧张，林茶不自觉地把歌谣念出了声。

当林茶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已回到了店铺。他下意识地望向门的方向，门还是牢牢地关着，但不知为何，屋子里却多了几分寒意。他刚要松口气，就见身边的王翎木正神色慌张地望着身后。他转过头去，只见一个高大的男人正沉默地站在那里俯视着他。男人的样子，竟让他觉得有几分熟悉。到底是在哪里见过呢，林茶正绞尽脑汁地思索着，男人已朝着林茶伸出了手，他的手里好像还握着什么东西。林茶只觉得眼前有一道白色的光芒闪过，下一秒，他就失去了意识。

当林茶再次醒来的时候，他正处在一个白色的空间里。这里没有风，没有阳光。四面除了高大的玻璃围墙，什么都没有。他很快就反应过来，他是在水晶球里。他面前的那道围墙上，不断映射出夸张变形的影像。仔细看的话，依稀可以从中辨认出男人的脸和王翎木的脸。

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林茶还是下意识地朝着玻璃围墙的方向跑去，但是随即，他就发

现了一件更加可怕的事情，他动不了了。他赶忙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的双脚竟然已经变成了雕塑。而这种僵硬的感觉还在一路向上蔓延着。围墙之外，传来了男人和王翎木对话的声音。

爸爸，你这是干什么？这是王翎木的声音。

我和你说过，这个秘密绝对不可以告诉别人。这是男人的声音。

林茶不是别人，王翎木轻轻但坚定地道，他是我的朋友。

那这样不是更好吗，男人淡淡地说道，他可以永远在这里陪着你。

透过玻璃围墙，林茶再一次看到了男人的装扮。长风衣，围巾，墨镜。林茶终于想起来了，这不是通缉令上的大盗贼吗。那么，刚才他们去的那所游乐园，应该就是被他偷走的勇敢者乐园吧。还有那家电影院。还有那个停着自行车的小山坡。这些全都是他从城市里的某个角落偷来的。想到这里，林茶吃力地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张通缉令。

僵硬的感觉已经逐渐蔓延到他的腰部了。他用尽力气将那张通缉令打开，冲着墙外大喊：王翎木，你爸爸是个盗贼，水晶球里的这些东西都是他偷来的。

墙外沉默了许久。半晌，王翎木的声音再次响起，爸爸，是真的吗？男人没有回答。

是为了我吗？王翎木又问。

这些，本来就该是属于你的，既然你没办法出去看，那我就把它们带回来给你，男人静静地说道，不管是电影院、游乐场、自行车，还是博物馆、公园、动物园，只要你想要，我都可以把它们放到水晶球里。

可是爸爸，这样也太自私了，王翎木忽然笑起来，我们怎么能把这么多好玩的地方都藏在家里呢，那其他的孩子怎么办？当他们感到无聊的时候，他们又该去哪里玩呢？

为什么要理会他们，男人的声音中多了一丝怒意，他们已经拥有很多了，而你什么都没有……

我不是什么都没有，王翎木坚定地打断男人，我有你，现在我还有林茶。他给我讲了很多有意思的故事。比水晶球里的世界更有意思。因为在他的故事里，我能感受到风和阳光。

翎木，男人震惊地说道。

爸爸，王翎木缓缓地从脖子上摘下了那条水晶球项链，这是我五岁那年，你送我的生日礼物，那时候，你对我说过，想要做出一个好的水晶球，最重要的是要有一双明亮的眼睛，一双灵巧的手，还有一颗温暖的心……

后面的话，林茶没有听到，因为僵硬的感觉已经蔓延过他的颈部，他不抱任何希望地闭上了眼睛。砰！一声巨响在林茶的耳边炸开。他狠狠地跌在地上，后脑勺摔得生疼，而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店铺。在他的身边，是散落一地的玻璃碎渣。见他没事，王翎木抱着他的脖子，高兴地哭了出来。林茶的目光警惕地投向那个男人，大盗贼此时正背对着他。

爸爸，王翎木轻轻道。话音未落，大盗贼像是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他抬起手，又从货架上拿下了一个水晶球，砰！水晶球应声而落。接着，又是一个。一时之间，在这间昏暗的店铺里，玻璃的破碎声此起彼伏地连成一片。在这清脆的响动中，林茶仿佛听到了，孩子们欢呼雀跃的声音在城市的各个角落响起。勇敢者乐园回来了。电影院回来了。小山坡也回来了。城市又变得充满乐趣。

那天傍晚，林茶牵着爸爸妈妈的手，慢慢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天上还下着雪。地面上一片纯白。爸爸妈妈絮絮叨叨地数落着林茶，往常听起来让人不快的话语此刻却非常悦耳。林茶一边走着，一边望着眼前的景色。望着满地的白雪。望着风吹过树梢。望着阳光拖着长长的影子。望着孩子们骑着单车穿过街角。他暗暗许下承诺，下次见面的时候，他要把这些都讲给王翎木听。

转载自：《儿童文学》第二届温泉杯获奖作品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