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那头鹿

作者：江时

我的卧室里闯进一头鹿。

在一个周三的清晨，在我扣上校服最后一个纽扣的时候。

“砰！”

一头鹿撞开我的窗子，闯进了我的卧室。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它。

它饶有兴致地看着我。

“你在干什么？！”妈妈一把推开我的房门，看得出她是被窗框发出的响声吸引过来的。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看看鹿，又看看她。

我开始担心她会大喊大叫，或是当场晕厥过去。

但她并没有任何表示，像是根本看不到那头鹿一样走到窗边仔细检查了一番，回过头看向我：“你在干什么？”她又问了一次。

我更惊讶了：“妈……妈妈，这有一头鹿！”我指着那头鹿，它漂亮的黑眸静静地看着我，一派闲适淡然的样子。

妈妈狐疑地看向了我用手指着的位置：“什么鹿？你在说什么？”

我结结巴巴地比画着：“鹿……就是有两只角，四条腿，棕黄色的，我们在动物园里见过的那种鹿！”

“动物园里的鹿？”她重复道。

“对！鹿！”

妈妈好像忽然失去了所有兴趣，有些不耐烦地催促道：“别开玩笑了吉安，赶紧吃早餐，你快迟到了。”说完头也不回地下了楼，留下房间里的鹿，和目瞪口呆的我。

鹿从破窗而入之后就一直安静地立在那里，油光水滑的棕色皮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硕大的鹿角看起来威风凛凛，脖颈纤长优美，强劲有力的四肢撑着它健硕结实的身体。它不时动动耳朵和尾巴，却也无任何逾矩的行为，只歪头看着我。

我不知所措地看着它。

半晌，才逃也似的抓起书包冲出了房间。

坐在教室里，我心神不宁地想着房间里的鹿。

它从哪儿来？为什么闯进我的房间？为什么妈妈看不到它？它会一直待在我的屋子里吗？

纷繁的思绪让我根本听不进老师的话，我愣愣地看着窗外，任思绪穿过操场，掠过街道，闯进我的卧室。

就像那头鹿闯进我的卧室一样。我在心里说道。

忽然，我的视线凝固了，操场上好像站着什么。

那是一头鹿。

一头很漂亮的鹿。

一头早上闯进过我卧室的鹿。

它跟到了学校来。

虽然相距甚远，但我能感觉到它的目光透过窗户凝视着我。我仿若失了神，只知道呆呆地与它对视。

“你在看什么？”同班的艾莉拍了拍我的肩，吓得我一哆嗦，这才发现已经下课了。

“呃……”我不知怎么跟她说。

后座的尤米忽然惊叫出声：“天哪！操场上有一头鹿！”

“什么？”

“在哪儿？”

周围的同学“呼啦”一下全围了过来。

大家踮着脚贴在窗前，都睁大眼睛急切地扫视着操场。

人群渐渐安静下来，半晌，终于有人疑惑地问：“什么鹿？哪儿有鹿？”

尤米半张着嘴茫然地看着大家：“操场上的鹿啊……那么大一头，你们看不到吗？”

“别开玩笑了尤米，操场上哪里有鹿。”

“哈哈，就算真有一头鹿打算到学校参观，保安大叔也会以它不穿校服为由驱逐它的。”

“哈哈，他永远只在意这个。”

“这个玩笑真无聊。”

“大家准备一下，马上就上课了。”

同学们都散去了，有说有笑地回到座位，看上去完全把这事当作了一个拙劣的玩笑。

我看到尤米困惑不安地站在原地，我无比深刻地了解他是什么感受。

我也看得到那头鹿。

那只有我和尤米看得到的鹿。

满脸严肃的数学老师踏着铃声走进了教室，放下书本开始今天的教学。

我悄悄瞥了尤米一眼，他还在失魂落魄地盯着窗外。

可怜的男孩。我在心里说道，没有人会相信我们。

我撕下一张作业纸，用铅笔写上“嘿！尤米，我相信你，我也看得到那头鹿。”然后揉成一团趁老师不注意扔到了尤米的桌上。

后座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我知道尤米看了字条。

他轻呼了一声，小声说道：“对，就是这个！我就知道！”

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纸团飞到了我的桌上。我展开一看，尤米用铅笔歪歪扭扭地写到：它也许是一头有超能力的鹿，只有被它选中的人才看得到！

我小小地笑出了声，这真酷！

这头鹿成了我和尤米的秘密。

它总是在上学的时候出现在操场，远远地看着我们，有时也在放学的时候，跟着我们一起回家，这时候我和尤米就会挑选一条虽然路程很远但能同时经过我们两家的路，它就跟在我们旁边，无视来来往往的人流车辆，堂而皇之地在马路上走着。

周围的人也从没有注意过这头鹿，他们眼里只看得到两个小男孩，看不到他们身旁跟着的鹿。

一天放学，尤米悄悄告诉我，他想摸摸那头鹿，于是在回家的时候，他悄悄靠近鹿的身侧，伸手贴在了鹿的背上。

“哇——”他惊叹道，“你的毛真柔软！”

鹿澄澈的黑眸安静地回视着他，对他所做的一切毫无抗拒地接受了。

“吉安，你也应该试试，这手感实在太——棒了！”尤米兴奋地叫道。

“呃……我，我快到家了，下次吧。再见尤米，明天见！”我局促地拽着书包带，匆匆跟尤米道了别，转头离开了，留下尤米疑惑地站在原地。

我没有告诉尤米，最初兴奋好奇的劲头过去后，我开始对鹿的出现不安了。

为什么呢？为什么只有我和尤米看得到它？它真的存在吗？还是只是我和尤米共同的幻想？

我也尝试过把鹿的事告诉周围的人，可他们全都当作了一个玩笑，听得多了，便不耐烦地打断我，不许我再说这种莫名其妙的话。

这个时候那头鹿就会站在他们身边看着我，用它黝黑的眼眸凝视着我，我看不出它的眼里到底表达着什么。

我开始对它产生恐惧。

除了和尤米在一起，我再也不向别人提到这头鹿，我努力装作它不存在，即使它一次又一次地闯入我的房间，即使它跟着母亲在厨房里转来转去，即使它轻轻趴伏在我的床边安稳地沉睡……我越害怕它，它却似乎出现得越频繁，几乎搅乱我的整个生活。

这天我来到教室，刚坐下，尤米就凑过头来叽叽喳喳地开始和我说那头鹿的事，他甚至给那头鹿取名叫吉米。

我只觉得他荒谬极了。

忽然他住了口，有些惊讶地看向我身后：“嘿……你怎么在这里？”

我一回头，那头鹿不知何时已经进了教室，站在我身后歪头看着尤米。

我顿时坐立不安起来，偏过头不看那头鹿，对尤米说：“你快让它离开，马上要上课了。”

同学们逐渐坐满了教室，上课时间也一点点逼近，我低声催促尤米：“快点尤米，让它快走！”

“嘿，你这是什么意思？”尤米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你也得说点什么不是吗？它是我们的鹿！”

我们的鹿！我在心里尖叫着重复这个词。他怎么能这么说？这与我有什么关系？我根本就不喜欢这头鹿！

眼看着严肃的数学老师已经夹着教材跨进了教室，我只得恼火地对尤米说了一句：“随便你吧，你最好管好它，别让它惹事。”

“不会的！”尤米天真地保证到，“它很乖，而且只有我们才看得到不是吗？它不会惹事的。”

我不再搭理他，转过身努力让自己把注意力投到黑板上。

没几分钟，我听见后座传来尤米压低嗓子的说话声，似乎在和那头鹿交谈着什么，还不时发出咯咯的笑声。

我刚想提醒他收敛点儿，就听见数学老师暗含着怒气的声音：“尤米，你在干什么？”

尤米吓了一跳，慌慌张张地从座位上站起：“我……我在……”他结结巴巴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

“他又在发神经了。”班上的淘气王在尤米身后阴阳怪气地说道，声音不大，但足够教室里的人都听的清楚。

尤米霎时涨红了脸。

“不然，你在和你的鹿说话吗？”淘气王继续嬉皮笑脸道。

我吓了一大跳，他怎么知道？

数学老师也皱起眉头：“鹿？”

“是的老师，尤米这几天老说他能见到别人见不到的鹿，一天到晚神神道道的。”

“是呀是呀，我也听到了。”

“他说得可真了，我都要相信了。”

“他该不会脑子真有问题吧？”

教室里逐渐喧闹起来，尤米的脸由红转白，拳头紧紧地攥着，终于，他大喊道：“不是的！我真的能看到一头鹿！我没有发疯！”

“行了！”老师喝止了大家的争执，“开玩笑也要适度，你们怎么能对同学说出这种话？不要太过分了。”

他继而严肃地对尤米说：“尤米，你应该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不应该继续胡说八道。”他又缓和了语气：“承认错误并不可耻，尤米，你搅乱了课堂，老师可以原谅你，但你必须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而不是用谎言来掩饰它。”

尤米的泪水都在眼眶里打转了。“不是的，不是的……”他喃喃道，“我真的没有说谎……”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对视的瞬间我的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儿，我知道他要做什么。

不行，绝对不可以！

可不等我阻止，尤米已经赌气般地大声嚷嚷道：“还有吉安！吉安也能看到那头鹿！我没有说谎！”

教室里忽然安静了，无数或怀疑或惊讶的目光投到了我身上。

数学老师转过脸看向我：“是这样吗，吉安？你也看到了什么鹿？”

“我，我……”我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些什么，心跳声如雷鸣般狂乱，“我……”

世界忽然静止了一般，周遭的喧闹都逐渐远去，我看到同学们在说着什么，看见老师在说着什么，看见尤米在说着什么……但一切的一切都像隔了一个橱窗，周围的人在看着我，在议论我，我却什么也听不清，什么也看不清。我慌乱地四处环视，想从禁锢我感官的橱窗中出来，却撞进一双深邃的眼眸——一双黝黑的鹿眸。

世界彻底安静了，或者说，世界在这一刻消失了。

只剩下我和这头鹿。

只剩下我和鹿的彼此凝视。

我从鹿的眼睛里看见了我自己的倒影，它平静地同我对视着，我情不自禁向倒影伸出了手，当指尖触到鹿眸的一瞬间，仿佛古井泛起了涟漪，周遭的世界又一圈圈荡漾着向我席卷而来，直至将我彻底笼罩。

世界又在这一瞬间出现了。

“我没看到过。”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这样说。

“什么？”尤米难以置信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凝视着那头鹿，一字一顿地坚定道：“我没看到过什么鹿。”

那头鹿像是笑了一下，又像是没有任何表情。它的身体逐渐变得透明，彻底消失在了空气中。

“你在说什么啊，吉安！”尤米不可置信地大叫起来，“你明明看得到的！这是我们的秘密不是吗？”

“好了尤米。”数学老师打断他，“有什么问题下课再接着说，你已经耽误大家很多时间了。”

下课后尤米被老师单独叫到了办公室，他临走前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却没再说什么。当他离开后，我浑身卸了力似的瘫坐在椅子上，我有一种莫名的预感：我再也不会看见那头鹿了。

事情也果真如我预料的那般，那头鹿彻底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了，而尤米也在我前进的人生中慢慢远去，自鹿消失后，我们再也没有谈论过它，我不知在尤米的眼里是否还能看见那头鹿，我们也逐渐走上了各自的道路，那段时光，只在记忆中留下了不知真假的模糊印象。

二十年后的同学聚会上，我再次见到了尤米，时光仿佛对他格外留情，除了身量变高了，他几乎和记忆中没有什么两样 。女同学们纷纷向他询问“冻龄”的秘技，他面对女生还是一如既往腼腆地笑着接不上话。

可他又确实成长了，他已经成了一个六岁孩子的父亲，小男孩长得很像他，大大的眼睛里写满了单纯。

我也带来了自己的女儿，两个年纪相仿的孩子马上就熟悉了起来，手拉手兴奋地跑去玩了。

我同尤米寒暄了几句，连我自己都记不清到底说了什么，大抵都是些无关痛痒的问候，我小时候极不理解大人们的社交礼仪，现在却已经深谙此道。

无论怎样，这就是成年人的世界。

两个孩子玩了一会儿，又跑回我们身边，女儿悄悄拉了拉我的衣袖，示意有话要对我说。

我俯下身子，小丫头神神秘秘地凑到我耳边对我说：“哥哥带我看了一头鹿。”她说的哥哥自然是指尤米的儿子，可我还是没有明白她在说什么。

“鹿？”我困惑地问，“哪里有鹿？”

女儿“咯咯”地笑了两声：“它就在哥哥身边跟着，不过你看不到的，只有我们才看得到鹿。”

只有我们才看得到鹿。

我仿佛被击中了一般，猛然间明白了女儿的意思，那段被丢在记忆角落的故事顿时清晰地重现在眼前。

“我……”我的嗓子干涩得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爸爸？”女儿天真地看着我，“你也想看看那头鹿吗？”

我凝视着她纯真的黑眸，就像那天数学课上凝视着鹿的黑眸，我又一次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是的吉安，你知道应该怎么说。心中有一个声音轻声道。

“听着宝贝……这里没有鹿。”我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道。

“没有鹿？”她歪过头看着我，“不对，有的。爸爸，只是你看不见而已，我们都看得见。”

“没有鹿。”我重复道，“不只是我，这里的人都看不到鹿，你明白吗？大家都看不到，这里就没有鹿。”

“你骗人！明明有！哥哥说他的爸爸也看得到！”女儿把嘴一撇，开始发脾气。

我惊讶地朝尤米望过去，他也正看向我，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就像当时那头消失的鹿。

在我愣住的时候，女儿挣开了我的手，跑向尤米的儿子，又和那个小男孩手牵手玩儿去了。

我尴尬地朝尤米笑了笑，他没说什么，只回了我一个彬彬有礼的笑容，转身离开了。

晚饭的时候，女儿又悄悄溜回我身边。

“对不起爸爸，我不该对你发脾气。”她认真地道歉道。

我笑了笑，揉揉她的头：“没关系，爸爸原谅你了。”

“不过……”她仰着头看向我，“我还是能看到那头鹿，爸爸，这里真的有一头鹿。不管你们怎么说，我就是能看到它。直到我看不见它为止，我都会告诉你，这里有一头鹿。”

我看着她天真澄澈的黑眸，我想她的鹿也许永远也不会消失。

转载自：《儿童文学》第三届温泉杯获奖作品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