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巫药坊今日开张

作者：李逸

一大早，街上便热闹得很，噼里啪啦，稀里哗啦，仿佛有一条被炸到尾巴的龙在空气里翻腾，才弄出了这么大的动静。

吉一打开自家店门，便看见对街新开了一家“魔法药剂坊”。

戴着尖尖女巫帽的年轻姑娘正在门口热情招呼着：“传统药店已经过时了！魔法配方，更见奇效，即使是再不爱吃药的人也不会排斥‘魔法药剂坊’的药……”

那巨大而鲜亮的招牌下很快聚满了一群人，交头接耳地听她介绍产品。

“这是冲浪止咳糖浆，喝下去的时候会让你感觉舌头都在冲浪，喉咙里那些让人不舒服的东西也可以全部冲走；这是亲吻创口贴，把它贴在伤口上，就能感觉到家人的吻落在那里，很快就不痛啦！”女巫一边讲着，一边撕开包装演示，“还有这个，这是跳伞感冒胶囊，当你撕开包装时，胶囊里会弹出一把降落伞，在房间里盘旋，只要伸出舌头，它就会降落在你的舌尖上哦……”

年轻的女巫被几个孩子围着，笑吟吟地任他们拉住自己的袍角，有小孩子跳起来去捉降落伞，没有捉到，伞径直飘来了街这边。伞上的笑脸图案在靠近吉一的时候突然变成了得意洋洋的鬼脸，“噗”一声消失了。这样的区别对待倒不奇怪——吉一也是开药坊的，他的店便在他的身后，新店的正对面。

对面的热闹持续了一整天，吉一这里的冷清也持续了一整天。

他放下书，摘下眼镜，揉了揉有些酸胀的眼睛，蒙蒙胧胧的视线里，那个女巫朝他这里走来了。

“听说你这儿是附近街区销量最多的药坊？”年轻女巫开门见山地问。一只身形纤巧的黑猫蹲在她的肩头，下巴扬得高高的。

“啊？算是吧……”吉一捏着眼镜腿，不知道是该放下还是该戴上。

“那从今天起，你就不是了！”

吉一愣了下，照今日的情况，他觉得女巫的话不无道理，于是便乖乖地点点头。

“没意思……”女巫有些泄气。

她本来都想好了！她的药坊新开张，虽然火热，难保不是人们一时新鲜，想要打开更大的市场，最好的办法就是捆绑营销。吉一的药店今天没什么生意，势必憋着气，她再来挑衅，那不是轻轻松松就上钩了？到时候她再帅气地下一封战书，网红新店和百年老店的PK，嘿，不愁没有话题。

女巫撇撇嘴，转身就要回去，却被吉一叫住了。黄昏毛茸茸的光线中，捏着眼镜腿的青年笑容腼腆：“那个……欢迎你，新邻居。”

一连数日，魔法药剂坊都顾客盈门，吉一的生意虽不如从前火热，但也逐渐恢复稳定。只是偶有老顾客原本都快走进吉一店中了，对面便忽然拔高了音量：“开业大酬宾，全场八折！”面对明显意动的老顾客，吉一便好脾气地笑笑，表示理解。甚至听多了对面的宣传，他也能随口说出一两个火爆单品，递台阶技术一流：“没事，去看看吧，听说对面新出了一款会撵着人跑的排毒出汗药，对你的身体有好处。”

吉一的这家店是从父亲手里接过来的，父亲又是从爷爷手里接过来的，三代人都专注于药剂的配制与改良，对经营并没有太多野心。

这个傍晚，年轻女巫又一次登门了。高高的帽尖碰到檐下的风铃，在空气里漾开一汪清脆。

“今天有好几个顾客都说是你介绍来的……你怎么对我的药剂了解得这么清楚？”女巫有些警惕，拜过于活跃的脑洞所赐，她已经不可控制地想到了那些顾客都是吉一找来的托儿，买回药供他研究破解，还会以各种理由给她差评，过分！

吉一失笑：“抱歉，你的吆喝很有效，所以我冒昧听见了。”

“果然是这——啊？这、这样啊……”女巫抿了抿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她正想随便扯两句告辞，吉一忽然开口问道：“你嗓子哑了？”

“欸？有点儿吧，吆喝得太多了。”

“这个给你。”吉一从柜台摸出一个小瓶子，递到她手里，“也方便你了解下我的药剂。”

“止咳消炎药？”年轻女巫如临大敌，“不了不了，我不吃药的，我不爱吃药。”见吉一有些惊讶，女巫补充道：“你别看我开了家药坊，其实是因为太讨厌吃药啦，才会研究如何让药显得可爱些……可惜就算是我改造过的药，我也还是不爱吃。”

“这个还你，我走啦。”

女巫离去时，风铃声又一次响起，吉一转向里间捣鼓起来。他在温暖的炉火上架起一只小炖盅，咕嘟咕嘟，咕嘟咕嘟，炖到了火候。捧着这只小炖盅，吉一敲开了对街的门。此刻云霞憨软，仿佛入口即化，黄昏也仿佛被夕阳炖到了火候。

开门的黑猫见是他，意兴阑珊。

女巫顶着一头乱发匆匆跑来，长袍也因为躺久了皱巴巴的：“哈！我点的超大份炸鸡套餐——是你？”

门火速合上，吉一只听到一连串噼里啪啦的咒语，等到门再打开时，女巫发丝柔顺，长袍熨帖，笑容得体：“你找我有事？”

吉一明智地忽略了她的一系列操作，掀开盅盖，内里是一颗挖空的雪梨，盛着红枣、莲子和银耳，炖得绵绵软软。

“喵。”闻到香甜的气味，黑猫不复高冷，颠着小步子跑过来，抻长了脖子和爪子努力地够着。

“你也想要？还有一些汤，我盛来给你吧。”

“喵！”黑猫应得欢欢喜喜。

女巫无语望天，落日越来越低，仿佛雪梨汤中的一颗红枣，正巧落进她的视线。

吉一看出她的犹疑，将小炖盅连同裹着小炖盅的毛巾一并掖好递到她手里，笑笑便打算离开：“不用客气的，我们是邻居嘛。”

“啊抱歉抱歉，超时了。”急急忙忙的，这回才是外卖。

“真巧。”女巫一哂，把脑补了上万字的商战剧本在心里默默撕了，“我点的炸鸡到了，一起吃吧！邻居。”

那个傍晚，吉一知道了年轻女巫刚从魔法学校毕业，这里是她毕业后实习的第一个地方。

“想做什么实习都可以自由选择的，像我的同学里有做魔女宅急便的，有做女巫外卖的，还有的专门在剧场担任‘仙女教母’一类的角色。但我飞行成绩不是很好，也不擅长烹饪类的魔法，只有魔药还算有天赋，最重要的是，卖药特别挣钱呀！来，鸡腿一人一个。”放下戒备的女巫很好相处，吉一也不客套，两人一猫都吃得很开心。

“我在学校的时候魔药课总拿第一的哦，所以刚来的时候就想着一定要超过你。”说到这里，女巫吐了吐舌头，“是不是有点太傲慢了。”

吉一回想起来：“你说那天啊……我觉得你并没有说错。我家从爷爷辈开始就经营药坊，我也算从小耳濡目染，但从来没有想到过你那些有趣的点子，在书里也没有看到过类似的设想，简直可以说是天才，没错，天才！”

自夸的事做得多了，头一次被别人这么真诚直白地夸奖，年轻女巫竟有些招架不住：“好啦，我自己清楚，我只是有些小聪明，是魔法无所不能，让我的小聪明实现了而已。”

魔法无所不能？吉一若有所思。

不同于吉一在药效改良上的专注，魔法药剂坊走的是不断推新的路子，时不时便会推出新品，比如孩子吃的魔法钙片啦，能让人听懂动物说话的耳听灵啦，能让体味变香的茉莉药水啦，等等等等。

“这些都是没病也能吃的保健药品，客人吃了又买吃了又买，想想就要赚翻了呀！”十足的财迷。

两人熟起来后，小财迷又多了一个新的爱好，那就是捉弄吉一，比如给他吃各种画风成迷的魔药。

“你又给我吃什么了？”吉一一张嘴，发现自己嘴里竟源源不断地吐出了彩虹。

“是我新配制的彩虹糖。”女巫快乐地说，“趁着药效还在，快夸我快夸我，我要听‘彩虹屁’！”

吉一阑尾手术后，女巫也为他配了恢复药水，当然，依旧是“升级版”版——促进伤口愈合的同时，也会让人长出一条小狗尾巴，还会随着情绪摆动。令人失望的是，尾巴在吉一身上很乖，女巫观察了几天，都没有看见他在别人面前乱摇尾巴而出洋相。难道是配比出了问题？

女巫正思考着，一位妈妈拽着孩子来到店门前。孩子不断向后缩，她便像拉着一个滑轮卡死的故障行李箱一般，生生将小孩拖了进来。

“我家孩子爱说谎，有能治说谎的药吗？”随着那位妈妈不加掩饰的话语，店里的人都看向男孩。

男孩一下涨红了脸，声如蚊蝇：“我没有说谎。”

他的妈妈陡然拔高声调：“还说没说谎！要不是你拿的，我放在床头的钱难道会自己长翅膀飞了？！”

母子俩的声音一高一低，叫人不适。女巫皱起眉：“没有这种药。”

男孩睫毛颤了颤，眼里闪出一丝希望的光。他妈妈却不依不饶：“这都做不到，你到底是不是女巫？别是那种招摇撞骗的小姑娘吧！”

女巫是个一点就着的性子，当即把那些顾虑忘到脑后，告诉对方明天带够钱来取，便闭店熬药去了。

“吐真剂……我看看……洋金花粉一匙，月牙石磨粉，半耳草芽一段……搅拌五圈……欸，是逆时针还是顺时针来着？”

十分钟后，灰头土脸的女巫敲开了对面吉一的门：“我刚刚炸掉了我的坩埚，借下你的嘛。”

一向有求必应的吉一这回却没应，反倒一脸严肃：“我听说你在给那男孩子配药？但……我觉得这似乎不应该依靠药物来治疗。不管他说谎与否，我们都不能无视他的意志和尊严……”

女巫还是头一回被吉一拒绝，心里不大痛快，没好气道：“那是因为你的药治不了，我既然能治，就没有什么不应该的。魔法是无所不能的。”

魔法是无所不能的。这句熟悉的话再次让吉一一愣，女巫却不再理睬他，径自回去，气鼓鼓地翻出泡面锅、电火锅和猫浴盆对比一番，一脸纠结地选定了泡面锅来替代坩埚。

又将比例和步骤斟酌了好多次，一晃便到半夜。黑猫有些焦躁地在她手边绕来绕去，好几次都险些将药碟打翻。

“喵喵，别打岔，到关键步骤了。”女巫轻轻推开爱宠，满脸倦色。

黑猫复又拱过来，弄得女巫手忙脚乱。

“喵喵，你怎么回事？平时我熬药你都不捣乱的呀！你……你也觉得我这么做不对么？”女巫有片刻迟疑，但很快将这念头甩开了，“我话都放出去了，就一定要做成的！其他……再有什么，也是用药人的错，制药的人是没错的！”

黑猫无奈地咕哝了一声，哧溜滑下了桌子。

天光微亮时，顶着两个黑眼圈的女巫总算看到锅里的药剂逐渐变得清透、莹亮，散发出一股印度香的味道，正符合书里对吐真剂的描述。

“成功了？”

她正打算试药，消失了大半夜的黑猫回来了，在它身后，还跟了一个瘦瘦高高的青年。

“我一开店门，小家伙就在门口等着，我跟过来看看。”

女巫飞速转身，消去脸上疲惫的痕迹，才又转回来，对着吉一露出一个轻松的笑：“看吧，我可是轻轻松松就做出来了哦！世界上最难的魔药之一也难不倒我。”

吉一忍俊不禁：“嗯，看到了。我一直都觉得你是小天才，不过……”

“打住！夸我就行，别带后面的‘但是’。”女巫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先发制人，“喵喵带你来干嘛？除非是来替我试药的，否则免谈。” 

吉一垂下眼睑，望向那近乎完美的药剂，既惊叹又忧虑，想说什么，最终欲言又止。

“那就由我来试药吧。”他眨了眨眼，神色暂时轻松起来，“只要你不怕这么完美的药剂会被我破解。” 

“三滴就行，别喝多了。”

“嗯……最喜欢的书？”女巫随口问道。

“《药物简史》。”

“最喜欢的动物？”

“猫。”

黑猫亲昵地蹭了蹭他。

“这样不行。”吉一忽然说，“一方面，这些问题本就没什么说谎的必要，我感觉不到药剂在发挥效力，另一方面，你也不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无法印证我有没有说实话。仅凭这些问题，试不出药效。”

女巫哑然，吉一好像说的也是。

那——要问什么？有什么是人们心知肚明但不会说破的话？有什么是在吐真剂的效力下才可能吐露的肺腑之言？又或者，有什么是她最想知道的……

女巫莫名有些紧张，差点儿咬着舌头：“你真的……觉得我是天才吗？”

吉一没料到是这么一个问题：“真的。”

“那你有没有觉得我很任性、不听劝？”问出这句话，女巫感觉好像回到了她的第一节魔药课，手忙脚乱地不知道熬出了什么，仰望着高高的老师，心也提了起来，等待着评分的心情既迫切又不敢。

“任性的不是你，是那位妈妈。”吉一叹了口气。

“不只今天，那平时呢？比如捉弄你的时候……”

“也没有。”吉一敢肯定，如果不是因为吐真剂，这些话他绝对不好意思说出口，但现在，既然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嘴，也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我一直觉得那是好朋友间的信任，而不是任性，朋友之间只要互相关心，其他是不需要有那么多顾虑的。你总是很有活力，跟你相处的日子也非常有趣……”

就像猫咪毛茸茸的尾巴拂过手心，就像煮药时湿漉漉的水气温暖面颊，就像风铃脆生生的声音钻进耳朵……这些话，让女巫的心里冒出一个又一个美好的比喻。

但，机智的她怎么能耽于表象——她怎么知道这些是不是实话啊？万一是吐真剂没起效的谎言呢？

不过，很快她就知道了。因为吉一背后那根沉寂许久的尾巴，在说出这段话的时候，忽然轻快地摇动起来，一下比一下更欢，一下比一下更热切。不知怎的，看到这期待已久的滑稽场景，女巫自己的脸倒红了。

“那、那，那男孩的事，你希望我怎么做？”

她的好朋友注视着她，眼底是一片真诚的关切，如同那熬好的药剂一般清透、莹亮：“我希望你不后悔。”

那对母子再来的时候，女巫正在柜台后打盹。魔法药剂坊外挂着“暂停营业，只取预约药”的牌子，因此店里的顾客只有他们两人，男孩微微松了口气——无论今天结果如何，至少不会闹得人尽皆知。

女巫摸出药瓶递了过去：“口服，剂量刚刚好。”

药水被妈妈握在手里，拧开瓶盖打量着：“这药真有效？”

“制好后找对面药坊老板试的药，百年老店你总信得过吧。”

真的有吐真剂……男孩不由得有些绝望，他已经预想到他的嘴巴会不受控制地吐露真相，接着，是一顿斥责和未来无休止地翻旧账……

“我先说清楚，这药是有副作用的，你有没有想过，不管你的孩子有没有说谎，这瓶药都会狠狠伤害他的自尊心？”女巫懒洋洋地掀起眼皮看了看，很随意地问道。

那妈妈不以为然：“这么大点儿的孩子懂什么自尊心，首先要自己敢于承认错误，别人才会尊重他。”

“那如果他真的没说谎呢？”

“你这小姑娘烦不烦……”男孩的妈妈心急得不行，脱口道，“大不了我给他道歉行了吧。”

不容拒绝地，瓶口已戳到了男孩的嘴里，药液缓缓流过喉咙，像一条冰凉的蛇，男孩紧紧咬住嘴唇，生怕话语违背他的意志突出重围。

见到男孩咬出血的嘴唇，他的妈妈心疼却也不解：“你这孩子，妈妈就是想让你承认一下错误有这么难吗？大不了说你几句，能少块肉？”

嘴唇渐渐麻木，男孩放弃了抵抗，松开牙齿，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并没有任何一句话叛逃出声。他试探地张了张嘴，像第一次学说话的人那样生疏，直到很久以后，他才听到自己说：“我……没拿，妈妈。我没拿。”

男孩抬起头，看见那个年轻的女巫朝他眨了眨眼，又低下头去继续给黑猫梳毛，而后者一脸享受地眯着眼，发出“呜噜呜噜”的声音，在安静的空间里分外鲜明。什么真话假话，小猫咪才不在意呢，搞这么紧张做什么？

男孩的妈妈神色几经变换，最终像是做了什么决定，她沉声道：“妈妈还是觉得，一个人要自己敢于承认错误，别人才会尊重他，你说对吗？”

熟悉的、压迫感满满的大道理，让男孩的心又揪了起来。

“所以……妈妈错了，妈妈向你道歉。”

男孩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听到了什么，满眼都是难以置信。

“好了，回家吧。”

那位妈妈正要结账时，感觉到有一股小小的力道牵了牵她的衣角，而另一只摊开的手上，则是无故失踪的钱款。

男孩声若蚊蚋：“我……我本来想去买一个秘密，一个只属于我的秘密，但我不知道去哪里买，所以就还没花”

“秘密？”听到这个回答，不只是他的妈妈，年轻的女巫也有些惊讶。

“班上的同学，他们都有秘密，但我从来都没有……你总是要求我什么事都要向你汇报，我的日记你会看，我的聊天记录你会翻，有时候我扔在垃圾桶里的废纸片你也要看一遍才放心……妈妈，我真的想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秘密……”

“你这孩子……”他的妈妈有些怔忡。

“但就在刚才，我知道，妈妈已经允许我拥有一个秘密了……”

女巫优哉游哉地晃到街对面，显摆似的摊开手给吉一看。在她的手心里，躺着一只跟刚才一模一样的瓶子，里面的吐真剂还是满的。

“你给那孩子喝的……”

“只是一瓶最基础的营养液而已啦。说谎我可没法治，毕竟魔法又不是无所不能的。”女巫眨眨眼，莫名地觉得心情很好，灵光一现地又想到了好几个恶作剧的点子。不过来日方长，以后再慢慢实践吧……

时候尚早，她又优哉游哉地回到店门口，收起暂停营业的牌子。随着她的吆喝，魔法药剂坊醒目的招牌一下子亮了起来：“女巫药坊今日开张咯！”

转载自：《儿童文学》第三届温泉杯获奖作品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