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颠倒的男孩

作者：黄春华

1、巴掌落到脸上的时候，我想睡觉

我叫细欣，人如其名，我就是一个事事精细周全的人。老师布置的作业，我从不敢少写一个字（包括标点符号），当然也不敢多写一个字（我不是一个爱逞能的人，因为一不注意就会搞得很尴尬）。跟同学交往，我从不敢多说一个字（言多必失），当然也不敢少说一个字（不能让人觉得冷淡了）。这就像过马路要看红绿灯，早一秒不好，迟一秒也不行，刚刚好，才踏实。人生处处都是红绿灯，这就是我得出的结论。

如果说上小学的时候，我还是一条鲜活的小鱼，那么，上了初中，我就成了一条干鱼，摆在岸上，浑身紧绷绷的，动弹不得。左边是试卷，右边是作业，早上是单词，晚上是古文……前后左右，分分秒秒，我都得学习学习再学习，稍不留神，就会掉链子。因为学习是一环套着一环，一个坑接着一个坑，只要一脚踩空，前面都是坑等着你。

我还清楚地记得，那几天，我不仅身体像干鱼一样不能动弹，脑子也动不了了，从早到晚木呆呆的。就在这时，一场大考来了，结果可想而知，原本还算拔尖的我一下掉到了最后几名。

老师约谈，让我说出原因。我站在办公室里，脑子又停摆了，实在想不出原因，就打起了哈欠，一个接着一个。

老师气得直拍桌子，一个电话把我妈叫过来了。

我妈一进办公室，不跟老师打招呼，先指着我的鼻子骂。奇怪，我竟然没有一点儿波澜，心里就像糊了水泥，硬邦邦一块。在她骂得最起劲的时候，我竟然张开嘴打起了哈欠。

啪——我妈一巴掌就把我扇到了墙角。你知道我当时是什么感觉吗？想睡觉。我面朝墙角，把竖起来的墙壁当作横放下去的床。

老师没让我妈的第二巴掌招呼上来，连忙把她拉到了一边。

他们在交谈着什么，声音像来自另一个世界。我只感觉脑袋在无限膨胀，身子在不停下落，然后，就听不到的声音了。

后来，我妈告诉我，我站着就睡着了，竟然还打起了鼾。你个没出息的！

2、我在梦游中做出了老师满意的试卷

从那以后，我就无药可救了，真的！

只要上课铃一响，我就开始打哈欠。老师只要开始讲课，那就是强力催眠药，无论我怎么搓脸捏鼻子撑下巴，不过三秒，我都会沉沉睡去，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倒是有九头牛一直拖着我往前跑，等停下来，已经放学了。

如果我在老师讲课的中间突然醒来，那不表示我已经睡好了，恰恰是在梦游。老师并不知情，见长期趴在桌上的我竖起了身子，就想给我一个机会，叫我起来回答问题。

我一脸茫然地望着他，问：“什么事？”

四周一阵哄笑。

老师并不生气，说出了一串问题。我一个也没听清，眼皮已经合拢了，脑袋一歪，又趴到桌上沉沉睡去。据同桌说，时常还有鼾声。

老师给我同桌布置过任务，就是不让我睡觉。这样一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任务，同桌最后竟然投降认输了。他推过我脑袋，没用，只会让鼾声变得波浪起伏。他踩过我的脚，也没用，只会让鼾声越来越尖，就像踩在了汽笛开关上。他说掐我最管用，每次一掐，我就坐起来了，直直地盯着他，但他受不了我那死鱼一样的眼睛……

老师忍无可忍，只好又把我妈叫来了，让我妈搬个凳子坐在我旁边。谁都以为这一回应该不会再睡了，我自己也差一点儿相信了，可是，上课铃一响，我自己也控制不住自己，脑袋发晕眼睛起雾身体发飘，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据同桌说，我妈又上巴掌了，啪啪响，我就像砧板上的死鱼，不管她怎么拍也活不过来，最后吓哭了后排的女生。

老师实在看不下去了，冲下讲台，再一次制止了我妈的巴掌，并取消了我妈的任务。

老师在极度绝望的时候，突然发现有一剂药可以治我，不是别的，就是试卷。只要试卷一发下来，无论我在几度昏睡状态，都会陡然惊醒，然后，拿起笔，认真答题，题不答完，决不会睡过去。不过，只要做完最后一道题，笔一扔，我又会瞬间睡去。

为了防止我睡觉，老师就找到了一摞厚厚的试卷，只要一上课，就发我一份。他讲他的课，我做我的试卷，井水不犯河水。

他一点儿也不失望，反倒很惊喜。他说，那些试卷难度早就超出了他讲课的范围，但我的答案令他非常满意。因此，他在班上不止一次表扬了我。

只有我知道，那些题其实不是我做出来的。怎么说呢，试卷发下来的时候，我看起来是醒过来了，其实是在梦游。我脑袋里有另外一个声音在发指令，我只是木然地执行，拿笔，答题，每一个字怎么写，都不是我自己的想法。

但我不会把这个秘密说出去，毕竟，只有这样，我才可以安然地度过白天，躲过我妈的巴掌。

3、跟着黑斑猫跑墙头

到了晚上，我的脑袋就特别清醒，怎么也睡不着。

我用过许多办法。比如盯着天花板看图案，我能看到一个又一个鬼脸和人形，并且慢慢串成一个故事。这样一来，不仅不能催眠，反倒提神了，因为我自编的故事越来越精彩，一点儿都不脸红地说，是欲罢不能了。

我也试着数过绵羊，谁说数到一千头肯定能睡着的！我越数越兴奋，好像每一头被我数过的绵羊都活过来了，在我眼前拱来拱去，越来越多，白茫茫一片。

算了吧，我还是不搞什么催眠了，干脆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最明显的是我妈，她已经做完了最后一项家务，叮当一阵洗漱，上床了，用不了一分钟，就会打起鼾来。我一直好奇，她的鼾声和我的是不是一个频率，她在夜晚可以打得这样放肆，我在白天打一下为什么就是犯罪一样？这是无解的，还是算了吧！

我只要不想听我妈的鼾声，耳朵马上就能穿过去，到了屋外，收集到的是马路上不知疲倦的汽车嗡嗡声。这种嗡嗡声几乎占领了整个城市，以至于我一直以为夜晚只有这样一种声音。可是，我的耳朵忽然收集到了另一种声音，对，脚步声。我说的不是人的脚步，是更轻盈灵动的节奏，像在跳舞，又像在逃避。

这个发现让我眼睛一亮，我无法抵挡诱惑，除非我能马上沉睡。可是，我比任何时候都清醒，唯一能做的就是爬起来，悄悄出门，下楼。

小区很大，已经不算新了，和我年纪差不多。我就是在这里出生的，对每一个角落都熟悉。我竖起耳朵听了听，断定那些脚步声来自中心花园。

中心花园是小区居民活动的主要场所，正中间是一个花坛，四周是平地。每天晚饭后，这里是最热闹的，孩子们占据一半，相互追逐，溜旱冰，滑滑板；大人们占据另一半，主要是奶奶大姨们跳广场舞。

而现在，这里空无一人，却能听到越来越清楚的脚步声。我渐渐靠近，脚步声却突然消失了。我站在花坛边，向里面瞄了瞄，突然笑了，说：“出来吧，我都看到了！”

花丛一动，一只猫跳了出来。这是一只白底黑斑的猫，路灯昏黄，它的眼睛却闪闪发亮。

喵——黑斑猫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嘴巴，摇动着尾巴，打量着我，在我面前来回走动，一点儿也不害怕。

我是第一次看到人模人样的猫，欣喜又好奇，禁不住发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怎么会在这里？”同样的问题，我还以为是自己的回音，但声音完全不同。

我吃了一惊，说：“你会说人话？”

“不，是你能听懂我的话。”

这回我听清楚了，心里又是一惊，问：“你的话？”

“谁的话都不重要。”它站在我面前，直直地盯着我，说，“关键是你已经有了灵性，就能听到不一样的声音。”

“我，怎么会有灵性？”我指着自己的鼻子，不敢相信。

“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我愣了一下，说：“我听到了一些脚步声……然后，就顺着声音……”

喵——它笑了一声，说：“对了，那是我在这里跳舞。但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听到的。”它眨了一下眼睛，有点儿得意，有点儿神秘。

“跳舞？”我几乎没有过脑，脱口而出。

它没有答话，就在花坛边的水泥台阶上跳起舞来。说是跳舞，我看不懂，只觉得它是瞎折腾了一番，时而四脚着地，时而双脚着地，时而腾空而起，时而摇头摆尾，一直到气吼吼地实在支撑不住了，才肯停下来。

“怎么样？”它似乎对自己的舞蹈很满意。

我不好说违心的话，又不好驳它的面子，就咧了咧嘴，说：“嗯，确实是个体力活！”

“你也来一段？”

“不，不，我不行！”我连连摆手。

它没有勉强，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似乎又变得很伤感了，说：“唉，我以前的梦想就是要当个舞者。”

我安慰它，说：“你就是一个舞者呀，刚才就跳得挺好！”

它摇了摇头，自言自语：“每一个不能实现自己梦想的孩子，最后都会变成一只猫。”

“你说什么？”

它没有回答，蹲在水泥台阶上，轻轻拍了拍旁边，说：“来，到这里坐一会儿吧！”

我要不是看到它一脸的伤感，会笑出声来的。但现在，我知道它是认真的，就没有多犹豫，过去挨着它坐下。

“看，星星。”它指着天空。

我一抬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多少年都没有看到这么多这么亮的星星了，有一阵子我都怀疑城市的天空是不是已经没有星星了。

“那颗一闪一闪的就是我。”

我惊得张大嘴巴，侧脸望着它。

它笑了一下，仍然满含着伤感。我知道不便追问，就保持了沉默。

“你的梦想是什么？”打破沉默的是它。

嗯？我一愣，把目光移向别处。因为这个问题，我一时还真答不上来。还是很早以前，我有一个想法，不知算不算梦想。我想当个木匠，不是通常打家具的，而是想用木材做各种我想做的东西。比如，做一个苹果，一朵花，一只麻雀，甚至一棵树……

我刚把我的想法说出来，我妈就直接拍回去了。她说，她养我一场不容易，让我得争点儿气，别那么没出息。她说的出息，当然就是好好学习，考高分，考好大学，找好工作。可我对那些无感，为此，我还和她争过几次，最后是被她的巴掌打回来的。巴掌决定方向，从那以后，我就不敢再有别的想法了。

见我半天答不上来，黑斑猫似乎觉得该反过来安慰我了，就抹掉了自己的伤感，提高嗓音说：“走，我带你去玩个游戏！”说着，它就向前跑去。

我连忙跟了上去，我们没有往小区大门去，而是一直跑到了少有人去的围墙边。

它回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向前一跳，踩着墙边的杂物堆，三步两步就跳上了围墙，沿着墙头跑了两步，才停下来。

“上来吧，咱们来玩跑墙头！”它见我在下面愣着，就鼓励我。

我摇了摇头，说：“我，不行，我，以前从来没有爬上过墙头……”

“以前的你已经死了，你还不明白吗？”它几乎是在喊。

“胡说！”我瞪着它，指着自己的心脏，说，“我白天上学，晚上回家，一切都正常着呢，怎么会死了？”

“你指的位置很对，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它停顿了一下，声音也低了，“你的心，已经死了。”

我突然就僵住了，这一刻，我好像没有理由反驳它了。

“我说过，你是有灵性的，你要相信自己。”它又招了招手，说，“上来吧！”

我学着它的样子冲过去，突然感觉身体非常轻盈敏捷，不费吹灰之力就上了墙头。我一脸欣喜，望了它一眼，发现它已经朝前跑去。

我马上跟上。顺着墙头往前跑，一边是小区，一边是街道，夜已深，灯已暗，我感觉是在森林里奔跑，哦，不，是飞翔！

4、出门时，我妈给我穿上球鞋

跑墙头是我最快乐的事，却是我妈最痛苦的事。第二天，她没让我上学，而是带我上了医院。我的赤脚和墙头的玻璃碴儿有过无数次亲密接触，满脚的伤口和血迹，可我一点儿也不觉得疼。

医生给我清洗伤口的时候，问我疼不疼，我是笑着回答的，不疼。医生用纱布把我的脚打成个包裹，问我疼不疼，我说，一点儿也不疼。

这时，我妈凑过去，小声对医生说了一句话：“这孩子，这儿已经坏了！”她隐蔽地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医生看了我一眼，摇了摇头，不知道是不信，还是惋惜。

我妈自从认定我脑子坏了之后，对我就不像以前那样凶了。不是说她对我就满意了，恰恰相反，我的举动让她越来越不满意，但她必须强压火气，也许她已经认定，我现在的样子就是她一巴掌打出来的。

以前回家，我脚跟还没站稳，她就催我进屋写作业，稍微慢那么一秒钟，她就会敲着锅铲说我是个没良心的，不知道她的一片好心，她把我养大多么不容易等等。现在完全不同了，我回家之后，她一声不吭，只管在厨房忙活。我在沙发上横躺也好，坐在窗边发呆也罢，她都不管，只管饭菜上桌，喊我吃饭。

夜深人静，我悄悄拉开大门。突然，我妈的房门也开了，她探出头来。黑暗中，我们谁都不说话，干干地对着。我在等待着她压抑很久的火气爆发。

她快步走过来，从鞋柜里抽出一双我的球鞋，说：“别光着脚出去，会受伤！”然后，帮我把鞋穿上。

小时候，我要上学了，她送我出门，也是这样。那一刻，我的眼泪流了出来，不过，没让她觉察。

我很想留下来，让她省省心。可是，我的心已经飞了，留一个干巴巴的身体在这里有什么用？我一转头，就下了楼。

黑斑猫早就在花坛边等着我。我们一见面就一起跳舞。我已经学会了跳舞，跳舞其实一点儿也不难，就是随着自己的心意摆动四肢，反正又没有观众，管他难看不难看！

跳完舞，我们就去跑墙头。跑墙头，第一次是很刺激，第二次就平淡，第三次就无味了。

黑斑猫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心思，二话不说，掉头朝高楼跑去，顺着下水管嗖嗖嗖，几十层的高楼，分分钟就爬了上去。

我也不示弱，紧随其后，攀上楼顶。然后，我们就绕着楼顶边沿跑，站得高，看得远。

这样一路跑下来，等刹住的时候，天都要亮了。我回到家，轻手轻脚开门，却见我妈站在门后，端着一碗汤，让我喝下去。她说这是收魂汤，采用了什么祖传秘方。

我只觉得难闻，捏着鼻子灌下去，浑身打个战，跑进自己的屋子。

5、花园要改造成停车场了

我在课堂上睡得正沉，突然，听到了轰隆轰隆的响声，好像来自地的深层。内心一阵烦躁，我惊醒过来，坐直。

老师以为我是在梦游，看了我一眼，接着讲课。他不会相信我是真的醒来了。

我侧头看看同桌。他拍拍我的肩膀，然后，转头盯着黑板，继续听课。他已经习惯了我沉睡，如果醒来，显然对他是一种打扰。

再看其他同学，有的木然，有的在嘲笑，有的甚至充满恐惧……我知道我已经不适合在这里醒来，还是继续装睡吧！

好不容易熬到放学，我一进小区大门，就知道出大事了——中央花园被挖了。这个老式小区没有地下车库，私家车已经无法存放了，只有把花园也改造成停车场。

黑斑猫呢？我揪着心，终于等到了夜深人静，就跑下楼，来到已经不存在的花坛边寻找。什么也没有了，别说影子，就连气息也没有一丝了。我一时间开始怀疑，它真的来过吗，莫不是我自己做了一场长长的梦？

我站在废墟中，仰望天空，忽然，看到了那颗一闪一闪的星星。我感到无比欣慰，嘴角扬起了一丝笑。

“每一个不能实现自己梦想的孩子，最后都会变成一只猫。”就在这时，我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

黑斑猫！是它！我低头四处张望，什么也没有。我的视线被泪水遮挡了，我相信，它在，就在我的泪水背后……

“相信我，我是有梦想的，我，我，我想当一个木匠……”

转载自：《儿童文学》第三届温泉杯获奖作品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