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居住的河流

作者：王勇英

水菜花和花围巾阿奶一起坐在木楼前做布帽，阿弟满月就要戴的。花围巾阿奶手巧，穿针引线，把一小片一小片碎花布缝起来，能做成好看的帽面，也能做出好多不同的花朵、果子和树叶。

阿爸从田银匠那里取回预订的银铃铛，用一个比巴掌大的素麻布袋装着，满满一袋。阿爸把银铃铛交给花围巾阿奶。

花围巾阿奶接过袋子，把银铃铛倒在绣花麻布围裙上，一颗颗拿起来，摇一摇，在阳光下照一照，每一颗银铃铛的肚子里都装有一颗银珠子，还有一个小口子，可以看到银珠子滚动。每一颗铃铛都有一根细细的银链子，提着银链子，摇一摇，银铃铛发出的响声透着金属质感，听起来，好像能看到颗颗银色的星星在跳跃。每一根细细的银链子都连在一块银片子上。银片子是圆月形，中间微微鼓起，上面有一颗星星的图纹。石头山里的孩子，从一出生就戴有银铃铛的布帽，戴到十一岁足岁，也就是十二岁到来之前才摘下铃铛布帽。

等银铃铛钉好，阿弟满月那天戴上。石头山最年长的阿公就会抱着他，在村里人的拥簇下，走到地苏河边的一块石块上，朝着高高的石头山，举起来，喊岁：“月亮哟，星星哟，阿弟满月哟，往后每个黑夜里，请守护好他，给他照来月光和星光哟。走路稳，夜眠安。美美满满，顺顺当当到百岁哟——”

满月，喊过岁的孩子，就等于是告诉天地自然，这个孩子来到我们身边了，自然万物接纳这个生命，从此一起和谐相处，共同生长。

不久前，村里有一个满月的婴儿，阿公抱着他在石头山上喊过岁。水菜花站在河边看，她看到高山倒映在地苏河中，那时，河水中的水菜花已经零星开放，那些花看起来，突然间像星星，突然又像帽子上挂着的银铃铛。

“好听……”花围巾阿奶说着，又摇一摇银铃铛，陶醉于银质的声音中。

在整个石头山里，田银匠的手艺是顶顶好的，圆月银片边，还留有一圈儿银边，分别穿有好几处细细的孔眼，细针从这些孔眼穿过，牵引着线，把连着铃铛的银片钉在帽子上。

石头山里的风俗，孩子在十一岁足岁之前，可以看到星星的家。

水菜花现在十岁了，还戴着银铃铛的布帽子。穿着绣花麻布百褶裙的她，奔跑起来，裙子旋转成一朵绽放的花儿，银铃铛一路唱响悦耳的歌声。石头山里，每个孩子都那么清净而有灵气，眼睛像地苏河里的水那样清澈，声音像银铃铛那般悦耳。

花围巾阿奶正在一针一线把银片缝在帽子上。每顶帽子都有十一片银片，十一片银片吊着十一颗银铃铛，十一片银片一共有十一颗星星。

阿奶一边做着帽子，一边轻轻哼着歌谣：

星星住在月亮河

当河里的花开了

星星就要出生了

一朵花开哟

一颗星星亮起来

河流是花的家

花是星星的家

每一朵花里

住着一颗星星

星星哟

眨着你的眼睛哟

咧咧嘴

笑开了一朵朵花哟

……

已经八十多岁的阿奶哼唱的歌谣，听起来，像在跟河流细语、在跟天上的星星说话。

这首歌谣，水菜花会唱，石头山里所有的孩子会唱。只是，水菜花不太明白，星星不就在天上吗，所有人都能看到星星的家在天空呀，为什么说孩子在摘下银铃铛帽子前可能会看到星星的家？

“星星的家在天上。”水菜花看着天空。不过，现在蓝蓝的天空，看不到星星，也看不到月亮，能看到一些云朵，形状有些像她家门前地苏河里开着的水菜花。

花围巾阿奶也看看天，很多很多年前，还是孩子的她，也经常这样仰望有星星的夜空。只是，白天，星星不在天空，传说星星回家去了，只是，星星的家在哪里，石头山里谁都不知道。

水菜花每个晚上都看夜空，看星星，幻想能看到人们传说的星星的家。

这个晚上，下了一场雨。下着雨的夜空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月亮和星星可能在家里避雨，也可能它们打着伞，遮住了。

唉，没有月亮和星星的夜晚，雨水敲打屋顶的声音是催眠的音乐，人们都早早睡觉啦。

在雨水声中，水菜花抱着被子，早早就进入了梦乡。

“起哟——”

“起哟——”

“雨过了，起哟——”

……

深夜时分，村子里安安静静的，人们都在沉睡。

水菜花听到一个声音在轻声呼唤。一开始她以是梦中听到的声音，醒来后，仔细听听，那声音又响起。

“起哟——飞哟——飞哟——”

声音轻轻地响起，好像是从地苏河那边传来的，听起来，感觉像羽毛一样飞过地苏河的水面。

水菜花走到窗口，风中带着一股水气，夜里下过雨了，天空还有积水未退，月光只浮出一半脸，另一半还淹在水中。偌大的天空，月色朦胧，只是零星看到几颗星星在微微地闪着光。

深夜里，谁已在地苏河里撑起竹排放网捕鱼了？

“哟，月光不够明亮，也不点船灯，怎么捕鱼？”水菜花想着。

会不会是住在月亮山下的姑阿奶？听村里人说，她生病了，有时候白天和晚上分不清楚，月光亮一点点，她就起来，到地里干活了，还到河里洗衣物。

不会是她撑着竹排到河里捕鱼吧？！

阿爸和阿妈还在外婆家帮忙烤笋干，阿奶和妹妹在屋里睡得正沉。

水菜花又躺下来睡觉。

呼唤声又隐隐响起。

如果是姑阿奶半夜起来放排捕鱼呢？水菜花不太放心，悄悄起来，提了灯笼，出门，快步往河岸走去。

四野安静，只有青蛙和蟋蟀在唱歌。

月光比刚才稍稍亮了一点点，虽然还有一半淹在水中，但四野已经亮了很多。就算没有月光，没提灯笼，水菜花也能在黑夜里行走，阿爸几乎每天撑木船在河上打鱼，她两岁多就跟着阿爸到处走，太熟悉村子周边和地苏河沿岸的地形了。

水菜花穿过一片玉米地，再走过一片野草丛，来到河岸边，岸边的水车在缓缓地转动着。不远处的河岸泊着几张竹排和两条旧木船，河面上没有渔灯，也没听到水声，没有竹排和行船。

“起哟——”

那呼唤声又在夜色中轻轻响过，两三点光从河中冒出来，像萤火虫一样飞起来，水菜花追着那几点光看，它们飞往夜空，挤在天上的星星旁边，也像星星一样闪烁。

不，它们就是星星。

星星从河里飞往夜空？

水菜花从来不知道，还会有星星从这条河飞往夜空。

水菜花走到河边，往河里看看，看到水中倒映着手提着灯笼的自己，还有一片夜空。细看之下，好像水中还有一些是岸上没有的景物，却又模糊不清。

“起哟——”

那声音又响起来了，但仿佛是隔着一层什么，不像是从地面上响起，好像是从河水中传来。

水中？谁在水中说话？

水菜花走上离自己最近的一条木船，把灯笼挂在船柱上。解开绳子，拿起船桨，轻轻撑了一下河岸的石块，船便轻轻荡出去。

月色下，石头山的影子层层叠叠着，像幽蓝色的剪纸，地苏河就像夹在这些剪纸的影子中。只是，水菜花低头看河水，岸上的那些山全都不在水中。山没有倒影，自己也没有倒影，灯笼和船也没有倒影，只有一片明净的天空，月光半明，星光点点。还有一条条摆动着的水草，水草上挂着一只只花苞，有些已经开放，白色的花朵在水中盛开，鱼儿在花朵中游动。

石头山里有数不清的大石头山，山多地少，可以种粮食的田地很少，地苏河是绕在石头山里的一条大河，石头山里河水清澈，长有一种特别的水草，水草一年四季都有花开。  

传说，每一朵花里住着一条神奇的小鱼，如果看到花朵中的鱼儿，跟鱼儿许一个愿，就会实现。

水菜花想跟鱼儿许个愿，趴在木船边看着水中，哈，看到木船的倒影了，不，有些奇怪，水菜花看到的木船是会动的，正从这片水中漂过，有一个白衣男孩撑着一根长竿，划船而过。

谁？

水菜花迅速抬头看看身边，并没有船经过。水面上，只有她和她的木船。

再看水中，那条漂过的木船又划回来，靠近她，然后，那个男孩的脸贴近水面，吃惊地看着她。

原来，他是水中的人。

水菜花和他隔着水，互相好奇的看着。

“是你在喊‘起哟——’？”水菜花问他。

水菜花一说话，水中那个孩子和船都消失了。再看水中，倒映着月光半明，星光点点的夜空，有山的倒影，她和灯笼的倒影。

“那么胆小，我一说话就把你吓跑了？”水菜花说，“我还以为你有神奇的本事，把星星放出来，让它们飞到夜空中呢。原来不是呀……”

“谁说不是。”

那个男孩和他的船又出现在水中。

水菜花隐隐觉得，这条河和她所熟悉的地苏河有些不一样，开花的水草拖着长长的叶在水中漂荡，挂在水草上的花苞也随着水草轻轻摇摆。水中可以看到天空，看到鱼。他和他的船好像浸在水中的，和水草，和鱼在一起。他站在船中，抬头，隔着水和水草与水菜花对视。他眼睛亮亮的，像月光，也像星星，嘴角上挑，一副倔倔的表情，而又有几分勇敢，几分天真，几分稚气，还有一股神秘气息。

“夜空中的星星就是我喊醒，叫它们起飞的。”他说。

“你喊醒的？”水菜花不太相信。

“就是我喊醒的。”那个男孩说。

“我听到的那声‘起哟——’就是你喊的？”水菜花问他。

“是呀，我喊‘起哟——’，睡在花里的星星就醒了。我喊‘飞哟——’星星就飞往夜空去了。”水中的男孩得意地说。

“你怎么住在河里？星星怎么会从河里飞到天上？”水菜花问他。

“这里是星星河，星星住在这里，我是守护星星河的人呀。”男孩说。

“星星住在这条河里？”水菜花不敢相信，“我家就在地苏河边，河里的水草开花，可是，从来没有谁见过星星住在任何一朵花里。”

“起哟——”男孩喊一声，挥动手中拿着的一根白色的竿子，轻轻点了点水草中的一朵花。

花朵慢慢张开，一颗星星钻出来，好像还往外面看了看。

“雨早停了。别睡懒觉。”男孩子对星星说，“飞哟——”

星星便离开花朵，飘出水面，一跃飞往夜空。

真的，水菜花看得真切，星星飞到夜空去了。

“起哟——起哟——起哟——”男孩的船儿一路漂，他一路点点花朵喊醒星星。

“飞哟——飞哟——飞哟——”

星星在男孩的喊声中，纷纷飞往夜空。

男孩的船在前头，水菜花的船在后头，他们仿佛隔着一层水的距离，又好像很近地在一起。他们一起仰望着天空，看着星星在飞，在闪烁……

“原来星星真居住在这条河流里！”水菜花摸摸帽子上的银铃铛，还的铃铛上的星星纹，激动地说，“我看到了星星的家……传说中星星的家，原来是在这条河里呀。”

“你帽上的银铃铛也有星星纹？”男孩看着水菜花帽子上的银铃铛问。

“是的。”水菜花告诉他，“我阿奶做的帽子。我们石头山里的孩子，从小都戴银铃铛的帽子，银铃铛上有星星纹，我们要戴到十一岁足岁才摘。传说，我们每个人都有一颗星星守护着。每个孩子在十一岁足岁之前还戴着银铃铛的帽子，都有神奇的童眼，也许可以看到星星的家。”

“所以，你看到了。”男孩为她高兴。

“是的。我还看到了你和你的船。”水菜花高兴地说。

“真好。”男孩为她高兴。

俩人高兴地笑起来。

“你自己守护这条河的星星？”水菜花问男孩。

“是呀。”男孩得意地说。

“我从来都没见过你哟。”水菜花说，“我家就在河边。”

“我也从来没见过你。”男孩说，“我也住在河岸边。”

“我们叫这条河地苏河。”水菜花说。

“这是星星河。”男孩说。

“我叫水菜花。”水菜花说。

“我叫河星。”男孩说。

水菜花觉得他真是了不起，他看起来和自己一样大，已经能守护一条河的星星，叫星星醒来，飞往夜空。

河星告诉水菜花，星星河是星星的家，河里的水草，叫星星草，花朵叫星星花，每一朵花开时，就会孕育一颗星星。花开不败，从此以后的千千万万年，那朵花就是那颗星星的家。晚上，星星飞到夜空去，像花儿一样盛开，其实，星星是在夜空中开放的花朵，叫星星花。星星花，也只在黑夜的天空开放。天亮时分就回到星星河，回到花朵里睡觉。星星睡觉的时候，星星花盛开着，花朵抱着躺在花蕊中的星星，在水中慢慢地摇呀摇，哼着歌谣，那是星星的催眠曲。

水菜花听河星说到歌谣，告诉他：“我阿奶也经常唱着歌谣哄我睡觉。是唱星星的歌谣呢。”

“唱星星的歌谣？”河星很想听一听。

水菜花唱给他听：

星星住在月亮河

你看河里花开哟

星星就要出生了

一朵花开哟

一颗星星亮起来

河流是花的家

花是星星的家

每一朵花里

住着一颗星星

星星哟

眨着你的眼睛哟

咧咧嘴

笑开了一朵朵花哟

……

“这不是唱星星河里的星星花还有星星吗？”河星说。

“是呀……”水菜花也觉得是这样。

“你们都会唱吗？”河星问她。

“是的。我们都会唱。”水菜花说，“我阿奶小时候就会了，我阿奶的外婆教的……”

“也许，很久很久以前，有人也看到过星星河。”河星说。

“你们也唱这样的歌谣？”水菜花问河星。

“我阿奶也唱星星的歌谣给我听。”

河星唱给水菜花听：

星星的河哟

在天上流

开花的河哟

在山里流

夜里流到天上

白天流到山里

花儿开花时

星星睡觉哟

花儿睡觉时

星星在说话

……

水菜花和河星仰望着夜空，星星渐渐亮起来，被水淹了一半的月光也缓缓露出更多。夜空有些云丝，看上去就像河流。

“天上有一条河和星星河是相通的吗？天上的河水流到星星河里，星星河的河水又流到天上去……”水菜花问河星。

河星点点头说：“是的。夜空中的那条河流和星星河是相通的。”

“我撑着船也能到夜空中去。”河星说，“我撑船到夜空中的时候，星星也飞到天上去，我一边撑船，一边看星星纷飞。有些星星不飞，而是顺着河流流往夜空，我的船前船后都有星星，有时候还有鱼儿。”

水菜花觉得这太神奇了，有星星流动的河，从地上流往夜空，又从夜空流落地上。

夜空中的月亮，突然一下子冒出来，夜空瞬间亮堂了，整条河流也被照亮。

水菜花觉得很美：“水不淹月光了。”

河星却有些紧张地说：“阿奶洗好月光了？”

“什么？你阿奶，洗月光？”水菜花以为听错了。

“是的。今夜夜空的河水放满，我阿奶去洗月光。”河星说。

水菜花看着又圆又亮的月光，感叹：“洗过澡的月光，好漂亮呀。”

“河星——你又偷偷放星星啦——”一个声音从夜空中传来。

河星忽地站起来，说声：“不好。我阿奶叫我了。”说着就想撑船逃跑。

“怎么啦？”水菜花问他。

河星小声说：“我阿奶才是守护月亮河和星星河的人。我趁她去洗月亮，偷偷学她来放一些星星。”

“呀？”水菜花没想到河星居然是背着大人偷偷捣蛋的家伙。

“可是，星星到夜空，很好看呀。你这也是帮你阿奶的忙吧。”水菜花小声说。

“月亮洗澡的时候，一般是不放星星的……”河星说。

“现在月光洗好了……”水菜花安慰他。

“主要是，我放星星被你发现了哟。”河星不太好意思地说，“我阿奶放星星，你们谁都不知道的。”

水菜花却开心了：“太好了，下次你再放星星，我还来看。”

“我得走了。我阿奶要找过来了。”

河星说着，把竿子往水中一撑，船往前箭般滑出去。

水菜花再看水面，安安静静的地苏河，只有她的这条小船轻轻荡在水中，月色铺满河面，闪着银色的光。天空中繁星闪烁。河水中，倒映了一轮圆月，还有一河的星光，就像地苏河里盛开的水菜花。

河星和他的小船，早已消失。

后来，水菜花还常常去地苏河，只是，从那以后，再也没有见到过撑着小船放星星的河星。河星唱的那首歌谣，水菜花还记得。

后来后来，石头山中，地苏河边，人们都传唱这首歌谣：

星星的河哟

在天上流

开花的河哟

在山里流

夜里流到天上

白天流到山里

花儿开花时

星星睡觉哟

花儿睡觉时

星星在说话

……

转载自：《儿童文学》第三届温泉杯获奖作品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