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在本子里的餐厅》

作者：王君心

 01

彩堇是在码头的一家旧货店里发现这本子的。

这样的旧货店，在码头上有很多——

小小的店面，窄窄的门框里搁着一只旧旧的柜台，上了年纪的店主就坐在那里打瞌睡。往店里探进头去，可以看到里边挤挤挨挨塞满了各种东西。

一整排考究的茶壶和餐具，成串的景泰蓝手镯、银片缀成的项链在架子上闪闪发亮，镶嵌着贝壳、珍珠的挂坠和耳坠铺满了天鹅绒垫子。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从各个角落里冒出来，木质的八音盒、陶瓷做的兔子、一个个色彩鲜艳的锡兵，盘子里堆着大把大把不同国家的硬币和邮票。

店里通常还有一个小柜子，专门放旧书和杂志。

书和杂志都有些年头了，边角磨得破破烂烂，写着各种国家的语言。彩堇就是在几本旧杂志中间，发现了一个有点特别的本子。

淡淡的鹅黄色封壳，快有彩堇的半个身子那么大了。封面上画着一栋小木屋，三角形的房顶，露出一小截烟囱。

翻开本子的第一页，那上面，画着一家餐厅店里的模样。

几张小方桌错开来摆放，都铺着灰蓝底白碎花的桌布，围着四张小椅子。店的最里头，有一张浅黄色的长柜台，柜台后站着一只系黄色围裙的熊。

熊看起来很温和，只是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就那么木然地看着前方。

彩堇又往后翻了一页。

这回，从画面的左上角伸出来一只毛绒绒的熊掌，递过一张菜单。菜单上有好长一串菜名：

森林饭团 玉米松饼

肉桂面包 鲔鱼三明治

桂花豆浆 紫薯汤团

南瓜甜羹 奶油蘑菇浓汤

……

她继续往后翻，第三页上有一张白色的纸条，搁在灰蓝底白碎花的桌布上。字条顶端有两行字：

客人，您的用餐人数是：

请点单：

是让我填写的意思吗？彩堇心想。

她又往后翻去，可是后边的每一页就都是空白，没有任何图案的了。

看来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本子，只不过开头几页做了些花样。彩堇想，简直就和“过家家”的玩具一样。

不过，那些图画可真好看，她尤其喜欢那只熊。

彩堇转过封底，找到了最底下指甲盖大小的标签，写着价格：3.00。

这么便宜？

彩堇的心“嗵、嗵”跳动起来。她拿着本子走向柜台，把它买下来了。

可是，把本子带回家后，彩堇很快就把它忘在了一边。

没办法，和同龄人比起来，十岁的彩堇要忙的事情太多了。自从妈妈去世后，她和爸爸两个人相依为命。家里靠爸爸捕鱼为生，每天天还没亮，爸爸驾着小船出海，彩堇就去码头卖爸爸捕回来的鱼，傍晚要提前赶回家，做好饭，等爸爸回来。

就这样一连过去了好几天。直到有一天，她早早卖完鱼回来，离做晚饭还有些时间，彩堇闲着无聊，才想起了刚买的本子。

既然买了就不要浪费，用来写日记也可以呀，彩堇想着，找来了一只铅笔。

翻到示意她“点单”的那一页，她抱着好玩的心态，先在“用餐人数”后写上“1”，再扫一眼菜单，仔仔细细地写下了两个菜名：

森林饭团 红莓石榴汁

然后，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02

彩堇翻到下一页，不由得在心里“咦”了一声。

原本应该是空白的纸张中央，赫然写着两行大字：

请您翻到第九页，稍做等候。

菜马上就好。

奇怪，上次好像没看到有这一页啊，彩堇感到纳闷，难道是翻漏了？

经过这段话提醒，她才注意到，每一页的最底下都有一个数字页码。现在是写着“4”的第四页，她往后翻去，找到了写着“9”的那一页。

奇怪的是，这一页竟然也不是空白的，而是灰蓝底白碎花的图案，和前几页餐厅里桌面上铺着的桌布图案一样。

彩堇的视线不由得被右上角一个小小的花瓶吸引了过去。花瓶里插着一支红玫瑰，她盯着玫瑰，看着看着，竟觉得它越来越像真的——

“咔嗒。”

轻轻的一响，吓了彩堇一跳。

她收回视线，看向本子的中央，这一看，让她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明明到刚才那儿还什么也没有，这会儿居然摆上了一个白色锃亮的圆盘子！边上还有一副用纸巾包着的刀叉。

很快，又有新的东西出现了。

圆盘子里渐渐浮现出两个三角形的饭团，像春天的树林一般染着星星点点绿意，若隐若现的白色热气里透出一股诱人的咸香味。盘子的左边，现出了一个渗着水汽的玻璃杯，里边是晶莹透明的红色液体。

彩堇伸出手，碰了一下饭团。碰到了，而且还是热的。她又碰一碰玻璃杯，冰凉的感觉和留在手指上的水都是真的。

这些，都不是幻觉。

彩堇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小时候听过的一个童话，童话里有一块能变出好吃的东西的桌布。

难道，这个本子也是一个神奇的宝物，能源源不断地变出美味的食物来？

她咽了一下口水，犹豫着不敢拿起饭团。万一，本子变出来的东西实际不能吃，或者有毒怎么办？

彩堇试着端起盘子，可盘子就像粘在本子上一样，怎么端都端不起来。她又去拿饭团，这回拿起来了，可饭团一拿到本子外边，就像一团云被阳光蒸发了似的，一眨眼就消失不见了。

盘子里只剩下了一个饭团。

看来本子变出来的东西不能拿到本子外边。

彩堇想合上本子，再从头到尾地翻一遍，看能不能找到之前没注意到的“说明”或“机关”。

出乎她的意料，她翻过前几页，面前的玻璃杯和盘子就像幻影一般，毫不费力地就让纸张盖住了。她马上又翻开第九页，这一次，盘子和玻璃杯都没有再出现，甚至连灰蓝底白碎花的桌布图案也消失了，只剩下一片空白。

这么说，这些东西只会出现一次，合上本子就消失了。

彩堇一页一页翻看起来。从画着小木屋的封面，到第一页餐厅里的画面，那只系着围裙的熊还是一脸木然地站在柜台后。

刚才的那些东西，都是你做的吧？

彩堇注视着熊，在心里问道。

翻到“点单”那一页，彩堇写上去的“森林饭团、红莓石榴汁”已经不见了，往后翻，就像她第一次看到时那样，全都是一片空白。

翻到最后，彩堇终于在封底的前一页上，看到了之前不曾发现的一段话，解释了这个本子的由来：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国王，他命自己的皇家魔法师抓来了一只熊，用咒语把它关在了一个本子里，让熊每天给国王做美味的食物。这只熊是森林里的大厨，会做许多全世界只有它才知道的、来自森林的美食。

后来，国王去世了，他的皇家魔法师也去世了。世界上再也没有人知道该如何破解这个咒语。于是，熊被永远地困在了这个本子里。

彩堇又翻回到第一页，端详着站在柜台后的熊。看到它木然的神情，她莫名地感到有一丝心疼。

“你一定很想家吧？”

彩堇试着对图画中的熊说。

因为国王的贪婪、霸道，让你一生都被困在了一个本子里，这个国王实在太可恶了！

可是本子上的熊始终保持着同样的表情、姿势，根本一动不动，让人很难相信它其实是有生命的。

彩堇叹一口气，翻过一页，看到了“请点单”的那两行字。

她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拿起笔，准备写上菜名。可不管她多用力，就是没法在本子上留下字迹。

会不会每天只能点一次菜呢？她猜想。

03

第二天，彩堇又试了一次，果然可以在本子上填写菜名了。

她点的依然是“森林饭团、红莓石榴汁”。写好后，翻到下一页，果然看到了同样的文字提醒她翻到第九页。

灰蓝底白碎花的“桌布”上，冒着热气的饭团、冰冰凉凉的果汁很快就出现了。

彩堇不再犹豫，拿起一个饭团送到嘴边，咬了一口。既然曾经是给国王吃的东西，那就不会有问题吧，她想。

虽然做好了心理准备会很好吃，可尝到嘴里的第一口滋味，还是让彩堇差点叫出来——实在是太好吃了！

原来那些星星点点的绿色是切碎的西蓝花，还撒了一层白芝麻，饭团里不知拌进了什么酱汁，就像裹进了一团春风一样，越嚼越香，让人想停也停不下来。彩堇直到吃完了一整个饭团，才想起来喝一口红莓石榴汁。

石榴汁就和它的颜色一样清透甜美，混合着一丝红莓的酸味，冰镇后，更是加倍的好喝了。

彩堇佩服极了本子里的熊，觉得它真不愧是一位大厨。

可也正因为此，它才会被抓来，被关进本子里，不是吗？想到这里，彩堇又为熊感到难过起来，同时还有些愧疚。

自己也像曾经的国王那样向它点菜，是不是有些过分呢？

可是，它在本子里也出不来，让它能做自己拿手的事情，应该也会让它高兴一点吧？这么对自己说了以后，彩堇的心情又放松了。

弄懂了本子里的魔法，第三天，彩堇把本子拿到了晚餐的饭桌上，迫不及待地展示给爸爸看。

她点了两人份的菜：

森林饭团 玉米松饼

奶油蘑菇浓汤 艾叶蕨饼

红莓石榴汁 蜂蜜青瓜汁

翻过一页，新出现的文字提醒她翻到第六页。

一会儿的工夫，本子的两头就分别出现了一个白色的圆盘子、一副包在纸巾里的刀叉。点好的菜陆续从灰蓝底白碎花的“桌布”上冒出来，看到爸爸难以置信地瞪圆了眼睛，彩堇不禁感到有些得意。

从此，每天傍晚就成了彩堇家最叫人期待的时刻。

熊做的菜不仅好吃，而且都来自森林、来自山里，对生活在海边的彩堇和爸爸来说，每尝一道新的菜，都不亚于一个惊喜。

彩堇和爸爸都不是喜欢声张的人，本子上也很清楚地写着，国王和魔法师去世后，世界上再也没有人知道如何破解熊身上的咒语。他们也就没想过把本子的秘密说给别人听。

这个神奇的本子就一直留在了彩堇家里。

几年后，本子里的48道菜，彩堇和爸爸终于都吃腻了。渐渐地，本子开始不再出现在餐桌上，直到有一天，被收进了最底层的抽屉。

不常用本子以后，彩堇却还是会常常想起本子里的熊。

想起它从未改变过的姿势，想起它木然地看向前方的表情。她一直都想知道，在那幅静止的画面背后，熊是不是一直都心如刀割，一直都思念着自己的家园和亲人？她也想知道，有没有可能，自己能帮得上它……

彩堇以为自己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了，直到又过去了几年。

彩堇长大了。

那个乖巧善良，从小就懂得为爸爸分担家务的小女孩，不知是在什么时候，已经悄然成长为一个聪慧、坚强的少女，并且即将进入人生新的阶段。

04

彩堇要做妈妈了。

她还住在这个自小生活的海边小城里。

她的丈夫也是一个渔民，是个踏实肯干的人，和他在一起，彩堇感到很幸福。孩子的出生似乎让一切都更圆满了。

孩子有一个可爱的名字，叫点点。

然而，随着点点渐渐长大，彩堇和丈夫察觉到了一些不对劲。

同龄的孩子早就学会开口说话，叫“爸爸”“妈妈”了，这个孩子却始终紧紧抿着嘴，一言不发。他还不能好好吃饭，总是在叫他吃饭的时候满房间乱跑，就是不肯老老实实地坐下来。

如果硬要他坐在桌子边，他就会大发脾气，一个劲儿地拍打桌面，拍得彩堇不得不把所有的餐具都收起来，更别提给他喂饭了。

彩堇和丈夫带他去了医院，经过一系列检查，他们得到了一个冷冰冰的回答——

“儿童自闭症”。

医生说，得了自闭症的孩子，将无法像正常人一样与人交流、和人拥抱。严重的，甚至永远也不会开口说话。

最可怕的是，这种病无法治愈，只能减轻。

彩堇和丈夫都不能接受这个诊断，他们跑了好多家医院，甚至去了另外的城市，但得到的都是同样的回答。

彩堇哭啊哭啊，哭到眼睛肿得睁不开，哭到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她终于下定决心振作起来，用自己的一生来照顾点点。

首先要解决的是吃饭问题。

无论试过什么样的办法，点点就是没法老老实实地坐下来。如果摁住他的脚，抓住他的手，他还会用头来顶你，常常撞得彩堇和丈夫两个大人人仰马翻。他们又不敢真的下力气钳住点点，担心弄疼了他。

结果，到头来还是只能追着他，在房间里边跑边逮着机会，抓紧时间往他嘴里喂两口。

一天，彩堇忽然记起了那本神奇的本子。

从爸爸家搬出来，她也带上了这个本子，很快就在抽屉里找到了。

十几年过去，本子重新在桌面上打开。淡淡的鹅黄色封壳，封面上三角形房顶的木屋，翻开第一页，站在浅黄色的柜台后，表情木然地看向前方的熊——都和以前一模一样，好像时间没有在上面留下任何痕迹。

翻过菜单，翻到熟悉的“点单”这一页：

客人，您的用餐人数是：

请点单：

叫人怀念的气息扑面而来，彩堇一时间也说不清自己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

今天丈夫出海了，她在“用餐人数”后写上“2”，又仔细看了一遍菜单，挑出点点可能会喜欢的菜：

森林饭团 虾仁蒸

芝士土豆泥 南瓜甜羹

翻过一页，新出现的文字提醒她翻到第六页。

本子的两头很快摆出了两个白色的圆盘子、两副包在纸巾里的刀叉。随后，最先出现在灰蓝底白碎花的“桌布”上的，是两个冒着热气的饭团。

这时，彩堇注意到，在玩玩具的点点似乎朝这边看了几眼。

这在以前是从来没有过的，对她精心准备的饭菜，点点从来连看都不看一眼。

难道他也知道，从本子里出现饭菜是奇妙的、不同寻常的事情？

彩堇惊讶地想。

更让她吃惊的是，今天她居然没费多少力气，就把点点带到餐桌边坐下了。

点好的菜很快都上齐了。森林饭团软乎乎的，在嘴里越嚼越香，虾仁蒸蛋清甜可口，土豆泥绵软细腻，南瓜甜羹里调进了蜂蜜，像阳光一样金黄温暖——每一样都和记忆中的味道一模一样，熊的手艺从来都不会让人失望。

最让彩堇欣喜若狂的是，点点居然乖乖坐在桌边，让她把菜一口一口喂到他嘴里！

这是从他出生以来，从未有过的事情！

像这样，母亲和孩子一起安安静静地坐在桌边，一起享用温暖的食物，对彩堇来说，竟然是第一次……

“啪嗒。”

她的眼泪掉在了本子上。

紧接着，又有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05

周围的墙壁不知何时变成了淡淡的鹅黄色，房间里的陈设也改变了。

餐桌边的冰箱、橱柜、料理台通通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张铺着灰蓝底白碎花桌布的小方桌，分别围着四张小椅子。

视线越过方桌，可以看到一张浅黄色的长柜台。

柜台后，站着一只系黄色围裙的熊。

他们来到了本子里的餐厅里。

第一次，彩堇看到熊不再是表情木然地看向前方，它的眼睛里开始有光一点点、一点点熠熠生辉地摇曳出来。

熊走到彩堇和点点面前。点点没有吵闹，乖乖地坐在彩堇怀里。

“谢谢你，帮我解除了咒语。”

熊开口说话了。

听声音，原来是一位温柔的熊太太。

“我解除了咒语？”

彩堇还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

“我……是怎么做到的？”

“只有来自一个母亲的眼泪，能解开我身上的咒语。”

熊温和地解释说。

“被魔法师带走的时候，我不得不和我亲爱的孩子们分别。被咒语困住的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我都在痛苦地思念着我的孩子们和我的家园。可几百年的时间毕竟太长了，我的心也渐渐麻木了。谢谢你，用来自母亲的眼泪，唤醒了我的心。”

原来是这样。彩堇想起自己的眼泪落在本子上。

“那么，我要走了，回我的家去。”熊对彩堇和点点招一招手，说。“谢谢你，祝你和你的孩子好运。”

它刚说完，彩堇只觉得有一束光打到了自己眼前，她忙伸手捂住点点的眼睛，自己也闭上了眼……

醒来时，彩堇发现自己和点点躺在卧室的床上。

点点还在熟睡，睡着后，他看起来和一个普通的孩子没有任何差别。

彩堇走到餐厅，看到了桌面上淡淡的鹅黄色封壳的本子。

打开来，第一页上已经没有了铺着灰蓝底白碎花桌布的小方桌，也没有浅黄色的长柜台和站在后边、系黄色围裙的熊。而是写着一行标题：森林饭团的制作方法。还有底下详细的制作步骤。

彩堇又往后翻了翻，确定这本本子变成了一本普通的食谱，记录着之前菜单上每一道菜的做法。

彩堇照着食谱，开始学习制作上边的菜肴。

吃着彩堇做的这些菜，点点的病似乎在慢慢好转。很多年后的有一天，他甚至张开嘴，叫了彩堇一声“妈妈”。

彩堇捂着嘴哭了，她知道，这是熊送给她的礼物。

转载自：《儿童文学》第二届温泉杯获奖作品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