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剑大师》

作者：范锡林

“听说你们这刀剑一条街上，有一位相剑大师，请问，这是真的吗？”

“当然真的，你只要往前走，看到一家店铺，门口除了挂着一个‘陈记’字样的匾额，旁边还悬着一方牌，上书‘相剑’二字就是了。”

这是在江南的青山绿水间的一条老街上，因为这条三里多长的老街上挤挤挨挨地开了七十二家店铺，这些店铺清一色都是打造刀剑的，或与刀剑有关的，所以，这条街叫刀剑一条街。

这七十二家刀剑铺无一例外都有三大特点，一是每家店铺里从掌柜的到伙计都是自己家里人，或夫妻，或父子，或兄弟，或祖孙，没有外人；二是每家店铺都是前面开铺面，后面是作坊，前面的铺面只两三间门面，可后面的作坊就深不可测，不知到底有多大了；三是每家店铺都有自己祖传的一整套秘技，除了能打造出不同于别家店铺的招牌产品之外，往往还练就了某一门有关刀剑方面的绝活，因此，这条街上每一家店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都是独一无二的。

要说这家门口悬着“相剑”方牌的店铺，掌柜姓陈，当年也是一位打造绝品好剑的高手，只是在一个月园如镜的夜晚，他在自家院子里全神贯注地锻打一柄九曲龙纹剑的时候，一颗炽热的火星突然迸射到他眉心中间，并深深嵌入他的额头，顷刻之间，他就感到自己与手中的剑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神奇感觉，那是一种对剑十分透彻的沟通和默契，在他面前，那剑就像是本摊开的书，他能够一目了然的读懂关于这剑的一切。

他知道，这是因为他获得了传说中的相剑之“天眼”了。从那以后，他就改作专门替人相剑了。

所谓“相”，就是察看、判断的意思，城里街上常常可看到摆着摊子的相面先生，也叫作算命先生，那是通过给人看面相，看手相，来推算此人经历过的事，预测此人未来的凶吉。

而这位陈掌柜则是通过对剑的看、嗅、听，就能知道这剑的来龙去脉，知道这剑经历过的风风雨雨，这还不算稀奇，他更能知道这剑的最终归宿。

所以，人们便称他为“相剑大师”。

曾经有一位富家公子带了一柄古剑，说是祖上传下来的，只是不知此剑到底有何来历，来到他的剑铺，请他相一相，他稍稍一瞄那剑身，就说了：“这柄剑来自春秋时期的一座古墓之中。乃是当年越国冶剑大师欧冶子为越王攻打吴国时所造的三千柄铜剑中的一柄，它作为古剑收藏，堪称是一件珍宝，但作为兵器，已经远远不如当今的纯钢宝剑了，而且它在地下埋藏年代太久，受阴潮之气很重，我预测，三天之后的中午时分，它就会断裂成三截。所以，建议你不要把它带在身边了。”

那富家公子听了，并不相信，为了炫耀，依然带着那柄古剑去造访朋友，三天之后的中午时分，他正与朋友在酒馆喝酒，只听剑匣中“咔咔”作响，急忙打开剑匣，看到那柄古剑果然已经断成三截，这时，他才不得不叹服陈掌柜相剑的本领高明。

又有一位在京城开镖局的镖师，带了一柄剑身上布满闪闪鳞纹的龙鳞剑来，说是在京城一家剑铺花了一千两银子买的，当初买的时候，店主说这柄剑只需轻轻一弹，就会发生龙吟之声，而且还当场试了一下，确实如店主所语，那悠长清冽的龙吟之声，让人顿时心胸舒畅，头脑清醒，浑身来劲。可是过了不到三个月，镖师却发现这龙鳞剑再也不会发出那龙吟之声了，任凭你使劲去弹去敲，只会发出枯木般的沉闷的“笃笃”声响，那镖师非常沮丧，以为是买了一柄假货，去找那店主理论，店主却死不承认，于是，有人建议他拿到刀剑一条街上，找相剑大师来判个究竟。

陈掌柜拿过剑来，弹了一弹，只听得“笃笃”闷响，连平常宝剑的那种金属之声都没有，更别说有龙吟之声了，然而，他却点点头，说道：“这是一柄真龙鳞剑，那剑铺的店主并没有骗你，一千两银子也是值的，只是此剑性情清峻，容不得半点轻亵，半个月前，你是不是有一晚上喝醉了酒，醉后呕吐，把呕吐物吐在了这剑上了？”

那镖师想了一想，不好意思的点头承认：“是有这么回事，我醒后赶紧把此剑擦拭干净了，可没想到，竟然会让这剑失去了龙吟之声哪！请问大师。可有办法让此剑恢复过来？”

“有啊，我们这条街中有一口双眼方井，这井里的水可不同一般的水，你只需到那井里汲一百零八桶水来冲洗这柄龙鳞剑，它自然就会恢复本来的龙吟之声了。”

那镖师依照陈掌柜的话，到双眼井去汲了一百零八桶井水冲洗他的龙鳞剑，花了整整一天，忙得他浑身汗湿，筋疲力尽，但最终还真的让那剑恢复了龙吟之声。

那镖师兴奋不已，带着那剑来向陈掌柜道谢告辞，陈掌柜则告诉他说：“此剑最终还是要归之于水，因此，你过江过河就要小心在意些了。”

有了此话，那镖师凡是遇到过江过河时，都特别小心的将这柄剑紧紧地抓在手中，然而三年之后，他骑着马经过姑苏城里的山塘桥，突然对面来了一匹快马，两骑相交时，只是轻轻撞了一下，就这一撞，他原先攥在胸前的龙鳞剑竟然像一条活鱼一样“唰”的从剑鞘中窜了出去，一下子掉入了河里，他赶紧找来船夫水手，到桥下去打捞，可那剑像龙归大海一样，怎么也捞不到了，这让他在惆怅之余，连声慨叹陈掌柜相剑大师的名号果然名至实归，无半点虚夸。

还有一位脸色苍白的汉子，带了一柄镶嵌着翡翠、珍珠、玛瑙，珊瑚等珠宝的七宝剑来找陈掌柜，说这柄剑是他朋友送给他的，可不知怎的，自从得了这剑后，自己头脑一直昏沉沉的，想请陈掌柜看一下，到底是否与此剑有关系。

陈掌柜抽出这柄七宝剑，用鼻子嗅了嗅，就十分肯定的说道：“这柄剑，你是偷来的。”

那汉子一怔，随即就悻笑着说道：“佩服，佩服，陈大师说得一点不错，这柄剑确实是我偷来的，实不相瞒，我是一名神偷，江湖上人称千手马六，七八天前，我在乔州城里的山西会馆门口，看到有个人佩着此剑走出来，一下子就被我看中了。我就忍不住跟了上去，瞅了个空子就出手偷了过来。”

“可是，你却不知道，这柄剑上有毒。”

“这柄剑有毒？”千手马六大吃一惊，害怕不已的问道：“这么说，我是中了毒了？”

“不错，你是中了这剑上的毒了，所以昏昏欲睡，如果不赶快解毒的话，恐怕再过五六天，你就没命了。”

“啊呀，早知如此，我真不该动此贪欲之心，去偷了此剑！”马六后悔不已的苦苦央求道，“请大师教我解毒的办法，救我一命！”

陈掌柜道：“你只有去找到这剑的主人，将此剑完璧归赵，因为，只有他才有解毒的秘药，所以，也只有他佩带此剑而始终安然无恙。”

那马六听了后，看到了一丝生机，拿了那七宝剑正想离开，陈掌柜又叫住了他：“且慢，既然你来找到我，我帮你就帮到底吧，我估计拥有这柄带毒之剑的人，肯定是个心肠硬、手段狠的人，说不定，即便你将此剑归还给他，他也未必肯将解药给你，谁让你偷他的剑的呢？”

“啊呀，那可怎么办呢？”马六一听此话很有道理，不由得又慌了神。

“我给你一封密封的秘笺，你告诉那剑的主人，这秘笺上写有这柄剑的最终结局，将此作为他给你解药的交换条件，有了这个，想必他就不会不肯将解药给你了。”

“那太谢谢了，只要我能得到解药，今生今世都不会忘记您的大恩大德！”

“事不宜迟，你还是赶快到乔州城寻找此人的下落吧！”

且说这位千手马六日夜兼程，赶到了乔州城。到山西会馆一打听，得知这柄七宝剑的主人，本是太行山的山寨王，被朝廷招安，竟然成了权势显赫的武官，千手马六将此剑送还到他面前时，他果然冷笑一声，就是不肯给解药，还是马六拿出了陈掌柜的那份秘笺，他才给了解药，他当然也听说过刀剑一条街上相剑大师的名气，打开秘笺一看，只见上面写的是：谨防此剑毁于元宵节观灯时。当时他看了这几个字，摇摇头不以为然。

到了元宵节那一天，他与家人要上街观灯，突然想到了相剑大师秘笺上的那句话，便特意将此剑从腰间解下，留在家中书房里，不料回来的时候才发现，就在他们上街观灯时，书房失火，连同那柄剑一起烧毁了，这才让他不得不叹服相剑大师所言不虚。

类似这种料事如神、屡试不爽的故事，当然举不胜举，为此，到刀剑一条街上找陈记店铺找陈掌柜来相剑的，自然也是络绎不绝。

然而，这一天，一位长相端正、身材壮实的年轻人拿来一柄剑，却让从来都是对答如流、从容自信的陈掌柜犯了难，楞在那里好半天都没作声。

这年轻人拿来的这柄剑乍一看，也没有什么异常之处，只是比一般剑要重得多，剑身也稍宽了些，剑柄两侧刻着些精美的花纹。

年轻人说他叫郭青笠，这柄剑是他师傅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中得到的，只是听说此剑有一种神奇的功能，但到底是何种神奇功能，至今也不知道。因为郭青笠与小师妹，也就是师父的女儿相爱，对此，师傅似乎并不很情愿，便交给他一个任务，就是让他去弄清楚此剑的神奇功能，如果能完成，就可以回来与小师妹成婚，而且还会将此剑作为礼物送给他。

于是，郭青笠便带着此剑，走了好多地方，寻访了不少名家大师，可始终没有得到结果，后来听说在这刀剑一条街上有位相剑大师，不管什么剑，只要到他眼里，从来没有相不出来，从来没有相不准的。他如获至宝，几乎是马不停蹄，一路狂奔的找到了这里。

没想到，就连名声这么大的相剑大师面对这柄剑居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实在让他太失望，太沮丧了。

无奈之下，郭青笠只好收回这剑，悻悻然转身离去，临走时忍不住叹道：“人家都说，刀剑一条街上的相剑大师不管什么剑，从来就没有相不出来，没有相不准的，谁料想，此话也当不得真呀！”

这话一字一句像钉钉子的铁锤一样敲在陈掌柜的心头，他不禁一怔，是啊，自己相剑大师百相百中，从无失误的名声难道就因为这柄剑而毁于一旦，他岂能甘心？便连忙叫道：“年轻人，且慢！”

郭青笠听见，止住了脚步：“大师，还有什么吩咐？”

“你能否再给我些时间，让我再试试，也许……”

“如果能这样的话，那太好了！”郭青笠赶紧把这柄剑交到陈掌柜手里。

“三天之后，你再来，在这三天里，我会尽力想办法，也许可以帮你找到答案的。”

话是这么说，可是到底该如何解开这柄剑上的谜呢？陈掌柜将此剑从上到下不知看了多少遍，放在鼻子下也不知嗅了多少遍，细细地弹细细地听了也不知多少遍，但总感到在这柄剑上似乎有两条脉络缠夹在一起，忽而此忽而彼，时而分时而合，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来，就这样，一天过去了。

第二天，陈掌柜觉得光看，嗅，听，似乎还不够，他心念一动，将这柄剑贴在他的额头上，也就是贴在他额头上的那个相剑之“天眼”上，说实话，让剑这么紧贴着自己额头上的星状疤痕，这么多年来，他从来也没有这么做过。

很快，他就感觉到自己额头深处像是有一颗兴奋的心脏在“怦怦”地搏动起来了，这就是当年机缘巧合一刹那间嵌进去的那一颗充满了灵性的火星，也就是额头深处那颗神奇的“天眼”在搏动。

这种搏动越来越强烈，而且他能感觉到额头深处正在发出越来越明亮的光，这显然是一种急速燃烧即将殆尽前的光亮，于是，他赶紧就将剑扔到了案几上，这剑一旦离开了他的额头，他额头深处的那股光亮也就消失了，而刚才瞬间在那光亮中一掠而过的关于这剑的来龙去脉的几个画面，还没等他捕捉清楚就随之消失了。

于是，他明白了，他是能够解开这柄剑上之谜的，只要将这柄剑零距离的贴在他额头上的“天眼”上就是了，可是根据刚才浅浅尝试一下的结果，他敏感地觉察到，这样做很可能会让他“天眼”的功力消耗殆尽，就像为了得到最大的光亮，让一支本来可以慢慢燃烧的蜡烛一下子如同火炬一样瞬间烧光，而没有了这相剑之“天眼”，他以后就再也不能相剑了，他相剑大师的生涯也就到此结束了。

怎么办？陈掌柜踌躇再三，实在难以决断。

然而，到了第三天，陈掌柜还是毅然决然的闭上了眼，将这柄剑紧紧地贴到了自己的额头上，为了帮助那位郭青笠完成他师父交付的使命，成全那一对年轻人的姻缘，他想来想去，还是决定这么做了当然，这么做也是为了给自己相剑大师这么多年来百相百中，从无失误的名声划一个圆满的句号。

片刻功夫之后，当他放下这柄剑，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时，额头上已经摸不到那个星状的疤痕了，“天眼”已经消失了。

三天后一大早，郭青笠如约来到了“陈记”店铺，当他看到陈掌柜面带微笑，神情怡淡地将那柄剑交还给他时，便心中有了数，欣喜地问道：“大师，您相出来了！”

“是的，相出来了。”陈掌柜点点头，说道，“这确实是难得一见的好剑，它是由两柄上乘的宝剑熔合而成，一柄是柔可绕指的软剑，一柄是锋利无比可以削铁如泥、吹毛而断的刚剑，经一位铸剑大师精心打造，熔成一剑却又保存了原先两柄剑各自的优势，所以，它便有了两份不同的性情，两条不同的脉络，让我一时分解不出来了。”

“那么，大师，它到底有何神奇功能呢？”

“它神奇的功能就在于，只要你将自己手掌心生命线上划出来的鲜血，滴在这剑柄上，渗透到剑柄两侧的花纹中，这柄剑就会成为你最忠诚的仆人，就能够随你的心念而动，你要它柔就柔，你要它刚就刚。”

“真的吗，那可太好了！”郭青笠跃跃欲试。

可陈掌柜拦住了他：“别忙，听我说完了，你再试不迟。除了这一回，你可以用你的鲜血涂在剑柄上，在以后的日子里，你就再也不能让此剑沾到你的鲜血，否则，它就会跟你同归于尽。”

“记住了，谢谢大师，谢谢大师！

陈掌柜看着郭青笠带着剑喜滋滋离去的背影，不由得长叹一声，转过身去，将悬在门口的那块写着“相剑”二字的方牌取了下来，然后默默的关上了店铺的大门。

从那以后，陈掌柜就再也不替人相剑了，只是每当月圆如镜的夜晚，就可听到他在自家的院子里“叮叮当当”锻打剑器，也许他是在等待着那机缘巧合的那一个瞬间，打开“天眼”的那一颗火花，能够再次出现。

很多年过去，从边关传来一个消息，一位叫郭青笠的将军为抵御入侵的外敌，不幸陷入敌军的重围，在最后的时刻，他用自己那杀敌无数的宝剑自裁殉国，敌人正想上前抢夺他的宝剑，那宝剑却刹那化成了无数颗耀眼的金星……

转载自：《儿童文学》第二届温泉杯获奖作品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