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日影斑驳,等黄昏坠落,偶尔瞥见村口桃花将谢却依旧摇曳笑着春风。在这和煦温暖的时节,一切都赋予了夏家畈“四时常相往”的气候意义。
据村中《夏川李氏宗谱》所记载,夏家畈原名夏川,村民多为李氏。因此地独立于深山之中,山美林密,气候凉爽宜夏居,遂被从富春江迁徙而来的李氏一族定名为夏嘉,后发现山水之间有耕地,便加一“畈”字,又经后世子孙更名为“夏家畈”延用至今。这里由3个自然村组合而成,其中加丰自然村隶属武义,另外的合群、夏群隶属缙云。
因此,这里历来便有“一水隔两县,一村跨两府”的地理格局。
夏家畈四面环山,乍看之下,除了茂密的红豆杉和竹林,和扎堆的古民居建筑群外,平平无奇。可当我独自杵在日益颓败和腐朽的残垣断壁前,那些一直在回忆里流淌的,熟悉的生活情节,就像电影荧幕般一一重现,使人倍感亲切。
无论从哪个维度去看,夏家畈都像极了沈从文先生笔下的茶峒“边城”,任凭时光荏苒,岁月更迭,人走茶凉,却始终如一传递着淡淡温情;散播在那布满光阴痕迹的青石板上,房梁上,砖瓦间,田埂里…在某一瞬间便化作暖意,涌上心头。
村口有座缙武桥,朱河坑溪的涓涓细水,从这里缓缓流过。以此为分界线,将古时的婺州府、处州府两府一分为二。彼时,那远方的游子,纷纷赶在一年之中最美好的季节来到这里。他们驻足在古桥一侧,摆弄着奇形怪状的姿势;又或是做出脚踏两县的动作,在按下快门的那一刻,欢笑与感动被永恒定格。
随行的朋友告诉我,这座桥原本是石拱桥,若干年前因山洪遭到损毁,被改建成了水泥路面。小桥连通了缙武路,与庄严的缙武古庙和古梧桐树融为一体,被看作是两地永结同心、世代友好的象征。
正所谓“户外一桥缙武界,门前两水廉让泉。”
“回一趟娘家,只需几步路,却像是走了几十公里。”
“加丰村的水电和电视信号是缙云接过来的,但是村西却放着武义广电的节目。”
“隔着一条街,就要收漫游费了,给家里打个电话稍不注意就变成了长途。”
“坐公交车一定得看仔细了,否则一不留神就会做到邻县去了。”
“因为政策上存在时间差,无论是旧社会逃避抓壮丁,还是上世纪抽查计划生育,两地都闹过不少笑话,有趣着呢。”
遥想学生时代,拜读狄更斯,领略过《双城记》一书中社会的阴暗面和人性的丑恶。多年以后的现在,有幸在当地朋友的指引下,切身融入到两地村民的日常生活里,于另一曲“双城记”中遨游,耐心倾听与品味村里老人们讲述不同于别村的“趣事”,感受人性善良美好的一面。
由于地理原因,夏家畈出现了多语言共存现象,村民普遍通晓缙云话、武义话、永康话,另有保留几多年前因始祖迁徙所带来的桐庐话。然而欣慰的是,人与人之间的真情,最终战胜了语言上的障碍和文化上的隔阂。
无论是行政管辖的分离,还是风俗上的差异,这里的日常交流从未发生过中断。这背后的历史渊源,来自于他们的共同祖先——宋代抗金名将李纲。
作为北宋末年的名相,李纲为国为民,刚直不阿,耗尽毕生心血,力主抗金救国。
宋钦宗时,他授兵部侍郎、尚书右丞。靖康元年(1126年)金兵入侵汴京时,李纲任京城四壁守御使,团结军民,多次击退金兵。北宋灭亡后,他随宋室南渡并任丞相,可谓“出将入相,南渡第一名臣”。
晚年的李纲辞官归隐,携一家老小沿着富春江一路南下,于是决定在此繁衍生息。几代人将先祖耕读传家的家风完好地传承了下来,同时借着天然的资源优势,使这里成为当时首屈一指的富庶之地。在经营好一派壮美田园的同时,村民们还利用漫山的竹林造纸经商,大家同心协力,孕育出了灿烂的“夏家畈文明”。
700年春秋,700个风雨,村口威严的“缙武庙”见证了夏家畈的兴衰历史。夏家畈山川秀美,人杰地灵,从元朝、明清到民国,才子佳人频频辈出,先后出过百名宰相、举人和文人善士,其中仅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便有30多人在军中就职,还有许多人在省城政府机关担任要职。
在很长一段时间,这些辉煌都成为了老一代村民们茶余饭后值得炫耀的谈资。
在建筑领域,夏家畈更是光芒万丈。这里保存着多座三进大院落、祠堂、明堂等古建筑。
其中,“忠定公祠”始建于明嘉靖戊子年(1528年)是李纲祠堂,夏川李氏的大宗祠。原来门前有一对站立的石狮(现存于夏家畈茂二公祠中),悬挂“钦谥忠定”、“将相名家”(此匾仍然保存在村民手中)。门前还有下马石,有文官下轿,武官下马之说。
始建于明壬子年(1713年)的茂二公祠堂、建于乾隆甲辰年(1784年)荣廿八公祠、建于清嘉庆庚辰年(1820年)的昌四十四祠堂,以及为纪念长毛反时为保护村庄牺牲壮士而修建的忠义祠堂(建于清咸丰壬子年)…它们承载了太多夏家畈人的记忆,任凭时空流转,即便不再是当初的模样,却也依旧美轮美奂,在历史的沉淀中,散发悠悠古韵。
鹅卵石台阶上,那生生不息的青苔,还有厅堂大院耸立了几百年的红豆杉立柱,它们如同现实主义电影作品里的“小人物”,甘愿为配角,见证了村落的兴衰,目送着一批批人来了又走。
其实,时间在变,人在变,唯独不变的,是几百年如一日地坚守。
“当窗帘隔绝了星海的喧嚣,灯下翻开了褪色的照片和字迹。”北岛的一首《日子》,恰到好处地诠释了眼前这一切。我想日子的虚无缥缈是亘古不变的,人们总要等到世间万物经历了无边的梦幻,才能察觉到这些“小人物”们存在的有限意义。
穿梭在旧时光的街巷,就好像在时空的漩涡里徘徊反复。当我看见耄耋老人蹲坐在宽敞的明堂里打牌、唠嗑、听广播,操着复杂却又亲切的方言;在旧中心小学的教学楼里,听闻一代代年轻的夏家畈学子踌躇满志,走出大山,顿然发觉,现代文明的洪流与传统风俗文化的主线相互依存,并行不悖。
诚然,大山的子民并不是因循守旧,恰恰相反,人们总是执着于骨子里最传统的观念,却又万分渴望接触全新的世界。
正如世界有云淡风轻,有暗流涌动,也有旋转木马。夏家畈曾经因三县交界而繁忙,因程门立雪而为人尊崇,也因灿烂的农耕和手工业而兴盛多时。另一方面,时代的变革总在不经意间到来,时代如光速般更迭,那些意气风发、肩负重任的年轻人,终不再沉溺于过去的辉煌,更不为来世而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