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雾森林

作者：范春蓉

那只黄猫第一次由地面跳上树时便吸引了我的目光，每天都一次完成跳跃动作的他，今晚变得格外的笨重——竟然从树干上滑了下去，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而后，他再一次跳跃，重复上一次的艰辛与难堪。为了避免让猫觉得我在嘲笑他，我开始仰望星空，星空有些清冷，但我还是一眼就看出了北斗七星的位置，入秋后斗柄开始朝向西方了，一年四季中我最钟情它现在的样子。猫终于跳上了树，在瓦房上他步履蹒跚，这真不像是只猫可以做出的行为。我没有看他，但我感觉到猫的怒气，而且是针对我的。

“小鬼，有什么好看的。”猫在数米以外怒吼，这还是猫第一次开口跟我说话。很多个夜晚，猫都是默默地跳上树，默默地从瓦房北面翻到南面，从来不发出任何的声音。

“我不叫小鬼，我是一只精灵，瓦上精灵。”尽管在猫面前我只是老鼠这般大小，但我还是应该表明自己的身份。

黑暗中，我好像看到猫在笑，他朝我的方向走了几步，差点滑倒。我真替他捏了一把汗，如果他再次摔倒，就要从瓦上滚下去，极有可能摔得稀巴烂。

“以为在瓦上行走的，就叫瓦上精灵，那我也算。”猫强词夺理，不想轻易放过我。“路有些黑，请走好。”我不想跟一只无理取闹的猫耗下去，继续仰望星空。

猫似乎受了我不理他的打击，反而往我的方向来。很多生物都是这样，受不了比自己渺小生命的轻视。但是，请原谅，我绝非轻视猫，只是今晚的猫有些反常，如果他是一只正常的猫，绝对不会和我说话。

猫又反常了，他居然在我的身边坐下了，浑身一股难以形容的味道，我生平第一次闻到，令人作恶。为了不被臭气熏倒，我往旁边挪了挪屁股。猫用左前爪挡住了我的去路，“不许走。”

我坐着不动，猫不会将我看成是只老鼠了吧？

“能看见什么？”猫趴着瞄了一眼星空，目光变得柔和起来。我捂住鼻子，不明白猫准备干嘛，是要吃了我吗？

“啊，今晚的溪水真是太棒了，喝完溪水我又偷偷的喝了点酒，我都喝醉了。”猫微闭起眼睛，咂巴着嘴，回味无穷。“雨雾森林真是个好地方……”

“雨雾森林？”这是我第一次听说有这样的森林。

猫突然睁开了眼睛，这四个字就像是把钥匙打开了尘封的锁。他环顾四下，压低声音惊奇地说：“你也知道雨雾森林啊，那完全是个神秘的地方，那里的溪水像酒一样好喝，我这辈子都没喝过这么好的水，太美妙了。可是，刚才我觉得忘了什么似的？”

猫自说自话。

“哦。”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只是随便的应声。“你不信？”猫突然站了起来，“我这就带你去。”

“信，我相信。”我挤出一丝笑容，什么雨雾森林，什么像酒一样美妙的溪水，关我什么事。

猫一眼看穿了我，一下子将我弄到他的背上快速地跑了起来。在我还没弄清什么情况的时候他已跳到了地上，我大喊着，我是一只不能离开瓦片的精灵，他已跑进了一片草丛，草拍打着我，我只能将头埋进柔软的猫毛中。

猫跑了好一会才停下脚步，他已累坏了，不等将我放下，他便瘫倒在地上。猫喘着粗气，左前爪无力地指向前方，自豪地说：“看见了吧，这就是雨雾森林的溪水。”

我顺着猫手指的方向，看到一条高高悬挂的瀑布，水声喧哗。我犹豫着要不要从猫的背上爬下来，因为我的祖辈告诫过我——瓦上精灵是绝对不能离开瓦房的，否则再也回不到原来的地方。如果祖先们知道并非是我愿意离开的，是否可以撤消对我的惩罚？只是片刻，我开始想念瓦上的朋友，他们是我的精灵同伴、麻雀、苔藓，以及瓦松。

“喂，小鬼，你还在吗？”好半天没见我有任何的反映，猫有些急了。

我紧紧地抓住猫毛，只要不下地我还是可以回去的，现在只剩下怎么将猫安抚好，然后平安的回去。

“我在。”我既小声又小心的答道。

“吓傻了吧，如果黑皮猫还在，他一定会喜欢这里，这里有林立的大树、宽阔的瀑布，还有逶迤的溪水……”猫又开始自说自话了，他一定是一只孤单的猫。

“很美，现在我们可以回去了吧。”我尽量将语气说得自然些，不让猫看出我的小心思。“不行，要再等等，最好等到月亮出来，我要再喝一次溪水。”猫一点也没有要走意思。

猫赖在地上不走，其实当时我勇敢一些还是可以离开的，只是我一味的相信诫言，相信猫可以将我顺利的带回家。很多时候的我们总是这样，无法相信自己，却愿意去抓住一根稻草。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了，猫开始发出呼呼声，好像睡着了。周遭突然安静起来，连流水的声音都停止了，一道月光打在了水面上，水如同凝固一般，而后有什么东西漂浮在水面上，像星辰闪烁着奇异的光芒。也许是萤火虫，这些忽高忽低，忽明忽暗的生命瞬间就挤满了整条溪。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眼前的一幕，这些虫子集体涌进了雨雾森林，森林开始明亮起来，仿佛有千万光道芒从森林里射了出来，比星空还要璀璨。

“猫，猫先生……”我想起了我的同伴，他还在呼呼大睡。猫睡得很沉，他太累了。

在我还在欣赏美景的时候，山谷里刮起了一阵强风，一开始我以为有猫在我是安全的，但没想到这股风连猫都吹了起来，猫在风里打转。风太大了，将猫刮走了。

“猫，猫先生……”我对着猫的背影大喊起来，很快我的声音淹没在风声里。我的脚还没有着地，只是不知道这股风会将我带到哪里去，我还能不能回到自己的家，我的朋友们是否开始想念我了。

“你是谁？”一只虫子飞到了我的身边，好奇地打亮我。

我也好奇地打亮着她，她的个头、模样都和我着不多，只是我是黑色的，她是银色的，只是我没有翅膀而她有。

她的翅膀有些受伤了，飞了几下就开始摇摇欲坠，我拉住了她，我们一起在风圈里打着转。

风刮了好一会终于停了，后来才知道是她将我拉出风圈，风刮远了。我的双脚也终于着地了，什么都没有改变，我还是安然的伫立在大地上。周遭又恢复了安静，只有风轻轻地吹着草，有幽香从草丛里飘了出来。

“你是谁？”银色的精灵追问我，精灵比虫子更适合她。

“我是瓦上精灵。”就算我如实相告，恐怕她也未必知道。

果然，我是谁并不重要，她问我为什么会到这里，我告诉了她我是被一只猫带到这里的，因为猫告诉我在这里可以喝到可口的溪水，至于有没有这只猫存在，她似乎也不关心。

“你有喝吗？”精灵有双美丽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扑闪扑闪，当她问我问题的时候，眼睛就像闪烁的星辰。

“还没……”此刻我有些懊悔，刚才就应该果断的从猫背上下来去尝一口溪水，看她神秘的眼神就知道这水应该十分的好喝。

“我叫一万零七，是今年降生的第一万零七只银虫精灵，而我们寄居的这条溪叫月亮溪，我们长年生活在溪里，一年中只有月亮最圆的夜晚才能离开溪水，我们的使命是在雨雾森林里寻找属于我们的生命树。”一万零七不等我询问就解释了她生存和使命，不知为什么我莫名的钦佩她，因为我活着没什么目标，每天只是从瓦房的北面翻到南面，再从南面翻到北面。

“现在，我需要你的帮忙，”一万零七将思绪游离的我拉回来，继续说：“我必须在月亮消失前找到属于我的生命树，因为我的翅膀受伤了，飞着前行似乎不大可能了，只能靠双脚行走，我需要一个同伴。”

一万零七用期待的目光看着我，其实我想告诉她除了翻越瓦房，我哪里也没去过，我真的帮不了她什么忙。后又想想她都受伤了，还想着自己的使命，如果我帮了她，这是一件多么有意义的事。

“好吧，既然你同意了，我们马上出发。”一万零七果断地说。

“其实，我……”是啊，既然我都同意了，为什么一万零七的话让我憋屈，为什么我还想狡辩一番，我觉得自己变得阴暗起来。

一万零七有些着急，虽然此刻月亮正当空，但对两只小精灵来说森林过于宽广，更何况不是随随便便找棵树就行了，还要有特别意义的树，在我眼里每棵树都是一样，怎么找？

我们走了一段路，一万零七停下了脚步，然后继续往北走，我看到了北斗七星挂在我的正前方，月朗星稀，北斗七星比任何时候都要黯淡。一路上我们遇到不少树是枯死的，一万零七告诉我这些树因为没有遇到银虫精灵，所以不再生长了，我为这些树感到难过。也不知道走了多少路，我想我这辈子走的路加起来也没有今晚多，我有些累了——如果猫在就好了，他可以飞快的将我们带到所要去的地方。

我想问一万零七刚才的风是怎么一回事，当我看到她专注的神情时，我就忍住了。猫一定被风带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了，也许他已回家了。

“找到了。”一万零七开心地大喊起来。

“真是太好了。”我替她高兴，同时也为自己感到高兴，其实没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只要坚持住，走过再累的路也没什么。

我疲惫地站在一棵树前，树没有想像中高大，枝叶有些颓败，透过树的枝丫我已看到月亮已挂在西边的天际了，时间好像没剩多少了。

“如果可以，你帮我一个忙，”她停顿了一下，羞涩地说：“背我到树上。”我看着她受伤的翅膀，默默地点了点头。

一万零七比我想像中还要轻，就像一片树叶贴在我的后背，对于一只瓦上精灵来说，爬树根本不是什么难事。快要爬到树的顶端的时候，一股幽香扑鼻而来，难道是这棵树散发出来的，我贴近树干闻了闻，不是，后来才发现是一万零七身上散发出来的，我越往上爬这股香味越浓烈。

在我迷恋一万零七身上香味时，她示意我停下，我将她放下，她朝我挥挥手，让我离她稍远些，我一连退了好几步，但她仍不满意，我又退了几步，她本想让我离她再远些，当她看了看月亮就不再理我了。月亮又往西边的天际落下去了，离月亮消失只剩须臾之间。

一万零七俯下身子在树干上深深一吻，她的身子顿时散发出耀眼的银色光芒，树摇晃起来，为了不被树晃到地上，我紧紧地抱住了一根树枝，而树却越晃越厉害，周边莫名地刮起了一阵风，我被风刮了起来，这股风刮得狂野，好几次我都狠狠地撞在了树上，但风似乎没有要放我走的意思，我继续在丛林里“飞行”。

突然，我被什么东西拉出了风圈，模糊中我看到是一万零七拉着我在飞行，她那受伤的翅膀艰辛地挥动着。我想让她停下却说不出一个字，任由她拉着我飞行。森林里的雾越来越浓烈了，我终于看不清近在咫尺的一万零七了。

不知过了多久，有水声在耳连喧哗，我从沉睡中苏醒过来。一万零七坐在我的身边焦急地看着我，见我起来她立马从身边摘了一片车前草的叶子，她走进了月亮溪，从溪里盛来了一些水。

“一定口喝了吧？”她没有过多的询问与解释，将水递到我的面前。

是的，我又累又渴将水一喝而尽，正如猫说所的，这里的水太好喝了，又香又甜，就像一万零七身上的味道。一万零七又盛了些水过来，这时我才看清她后背的翅膀完全消失了，一定是刚才为了奋力救我才导致翅膀消失的，我的心开始难过起来。

“谢谢你，瓦上，要是没有你，我就是山那边黑河里的一滴水。”一万零七在我的身边坐下了，她说她们银虫精灵一族的精灵

因为雨雾森林里的树木而生，这里的树木很奇特，并不靠阳光、雨露的滋养，而是每年都由不同的银虫精灵在一年中月亮最圆最亮的夜晚注入银色之光，那些不能完成使命的银虫精灵只能被黑暗之风带到山后面的黑河，那里的河水又黑又臭，永世不得重见天日。

刚才我是替不能生长的树难过，现在却为每一只精灵感伤，不管她们有没有完成任务，都是用生命去守护这片丛林。

“我也没帮什么忙，还连累你没了翅膀。”我深表歉意。

一万零七回头看了看自己的翅膀，淡定地说：“这没什么，每一只完成使命的银虫精灵的翅膀都会消失，能将你顺利的带出雨雾森林，这翅膀消失得更有价值。”

“雨雾森林？”我突然觉得这名字既熟悉又陌生起来，眼前晃过丛林的一些画面在雨雾中若隐若现。

“啊！”她惊讶了一下，为自己的失言咬了一下嘴唇，片刻眉开眼笑起来，“很普通的一个森林，很容易被人遗忘。”

我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我的脑海里一闪而过，可是怎么也想不起那是些什么样的画面。

“我要走了。”一万零七从我的身边站了起来。“你要去哪里？”我追上她的脚步。

她坐在一片车前草的叶子上，看了一眼天空，说：“月亮就要消失了，黎明就要来了，再见了我亲爱的朋友，谢谢你让我拥有这么美好的回忆。”

“等等，”我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好像又有些记忆消失了，我迫不及待的抓住她的手，问：“为什么我越来越记不得刚刚发生的事。”

她笑了笑，说：“因为月亮溪的水，等月亮消失后你就不记得这里的一切。”

“不会的，我会永远记住这里的，相信我。”我说得有些力不从心，事实证明我的记忆在消失。

一万零七微笑着点了点头，她的身子在变小，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一滴露珠。

月亮消失了，太阳从山谷里跳了出来，我在一条小溪旁，溪的两边长满了车前草，而每一片车前草叶上挂满了露珠，我迷恋其中一片叶子，它就像是我的朋友。

一只黄猫从草丛里跳了出来，怒视着我，“小鬼，看什么看？”很神奇，我居然离开了赖以生存的瓦房，猫还在我的身边，真好。

转载自：《儿童文学》第二届温泉杯获奖作品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