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掌心住了一只鲸

作者：卢雨菲

1

我发现了一只鲸，在一朵紫边洋桔梗的花心里。

如果不是那盆水培洋桔梗快蔫了，我压根儿不会注意到那只鲸。要知道，在花店里工作远没有别人看上去的那么轻松自在、令人羡慕，尤其是花店老板。给花换水、修剪花枝、包花束、插花篮、用笑脸接待每一位前来买花的客人……我的手永远都处于皲裂脱皮的状态，那是玫瑰的花刺、马蹄的烂根和碎裂的花盆赐予的，但是，花店里的其他东西都不是无辜的。一年四季，除了花店里的一切与我最熟悉，我更熟悉凌晨的冷空气和深夜的黑漆漆。

当然，每个行业都各有各的辛苦，我抱怨这些只是为了凸显我发现那只鲸的不易。作为花店老板，是不会有闲工夫注意到一朵花的花心的。

那朵洋桔梗的花瓣都开始皱缩了，整朵花要耷拉不耷拉的。那只鲸就躺在花瓣中间，小小的，奄奄一息的。

起初，我以为它是小孩子放进去的玩具，毕竟世界上没有这么小的鲸。可我注意到那朵洋桔梗正在微微颤动着，那是鲸在呼吸。

在我的脸距离那朵洋桔梗只有一根小指头距离的时候，怪异的事情发生了。

我被一大片深蓝包围了起来，一个浪头迎面冲我打来，一股强烈的窒息感从我的鼻子一直蔓延到喉咙甚至是心脏，我强忍着不适，努力站稳了身子。

一恍神的功夫，眼前的一切又如潮水般退去了。我依旧凑在那朵洋桔梗边。

我寻思着最近的工作量应该没有增加吧，不至于累到产生幻觉。

这时，鲸开口说话了，它问我，能不能伸出一只手，让它在上头暂住一段时间。

只是暂住，它说完又强调道。

我鬼使神差地伸出了左手。

就这样，鲸从那朵洋桔梗的花心移到了我的左手掌心，住在了上头。

“你不用在意我，就当我不存在好了，随便握拳、抓东西，不会伤害到我的。”鲸说。

事实上，我早就这么做了。在它移到我掌心的刹那，我的手心一阵痒嗖嗖的，我下意识地攥起手挠了挠，惊觉不对劲，又飞速地松开了。

我摊平了手，它便安静地待在我的掌心，我握住手，它又会从我眼前消失，但它还在那里。

“就当自己掌心住了一团天蓝色的空气吧。”我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没错，我有些后悔了。

让一只鲸住在自己的掌心，确实难以置信，还有些滑稽。

2

“阿荀，你更像活在深海里的鲸。”这是鲸第九十八次跟我说。

我没有无聊到去数一只鲸对我说同一句话的次数，纯粹是因为今天我进了一百朵红玫瑰，我必须用除刺钳将它们身上的刺和叶剔去一大半，然后撕掉花苞上的套袋，将它们分批装进桶里。

在我处理完第一朵玫瑰后，鲸便对我说了这句话，我没搭理它。在我处理完第二朵玫瑰后，它又重复了一遍。之后它乐此不疲。

现在地上还剩下两支玫瑰花了。

我有些生气地抓住了其中一支，将上头的刺捋得四下乱飞。

“你更像……”

“你是我见过的最不像活在深海里的鲸。”我摊平了左手，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它的话。

可鲸听了莫名很开心，它往空中吐了一串轻盈的泡泡：“我本来就不生活在深海里。”

我抓着除刺钳的手怔了怔。

“那你生活在哪里？”

鲸肯定料到了我会问这个问题，它看上去有些得意：“我生活在花心里。”

“这不可能！”我尖叫了起来，“没有一只鲸会生活在花心里，它们离不开海洋，离不开……”

说着说着，我便停住了。

这只鲸，貌似已经离开海洋很久了，它现在住在我的掌心。

“你没见过，不代表不存在，”鲸又吐出了一连串的泡泡，“也是，大人总是高高在上的，喜欢凭借自己可怜的认知轻易否认一些事情，这是很不好的习惯，孩子就不会，我上次跟一个孩子说我很会种矢车菊，那个孩子还问我讨要了一些种子。”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脑袋：“实在抱歉，但是，一只鲸生活在花心，确实很不可思议。”

“依你的意思，我现在住在你的掌心也很不可思议，但我还是住下来了。”鲸很不客气地回道。

我不再搭话。

说不过一只鲸，这让我很没面子。

良久，鲸才主动开口：“阿荀，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住在你的掌心吗？”

这次我不是有意不理睬它的，而是手里的玫瑰桶实在太重了，我咬着牙将它们移到了落地窗前以供展示。要在平时，我搬一个玫瑰桶完全不成问题，问题是在这之前，我已经做了一天的活了。

鲸见我不回答它，开始自言自语起来：“阿荀你知道吗，我是一只离家出走的鲸，是趁着晚风吹过的时候偷溜出来的，因为那时候，大家都在忙着收集花蜜。”

简直越说越离谱了！

但意外的是，我认真地听了下去。

“我生活的花心全都温暖极了，我本来以为这里的花也一样，但是它们冷冰冰的，还会枯萎，所以我只能向你求助，”鲸顿了顿，继续说道，“人的手心很温暖，这是我妈妈告诉我的。”

我听完后，还是没忍住反驳了一句：“世界上每朵花都是冷冰冰的，也是会枯萎的，这是它们的常态。”

鲸没有再回我。

直到我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它才小声问了我一句：“阿荀，你这么忙是为了什么？”

我那时实在累到不行，眼皮都快黏合在一起了，只能含糊不清地回答它：“赚钱呗，每个人忙碌的最终目的都是为了赚钱，然后养活自己，之后更好地活着。”

“我以为你会说，你是为了看一次激动人心的日出，或者是为了陪一朵花安静地生长。”鲸淡淡地说道。

我不耐烦地翻了个身，在进入梦乡之前，我好像听到鲸在喃喃自语：“阿荀，我现在很想家，你想家吗？你应该忙到没空去想吧……”

3

“阿荀阿荀，你能帮我一个忙吗？”第二天一大早，鲸就冲我喊了起来。

我一边往嘴里胡乱塞了半个鸡蛋一边问道：“什么忙？”

鲸神秘地说道：“帮我做一辆花瓣拼成的车子。”

我差点将嘴里的鸡蛋喷出来，不过最后还是有涵养地咽进了肚子里，然后耐心地对鲸说道：“只有小孩子才会花时间去做一些没用的玩意，我是大人，我很忙你也看到了，我可能没有空帮你这个忙。”

“可是阿荀……”

“好吧好吧，我有空会陪你做的。”我随便应付了一句，扯了件外套走出了家门。

难得的是，今天上午来买花的只有一位客人。他花了半小时的时间，将我花店里的每一朵花都看了个遍，然后挑剔地指出了一大堆毛病，什么“这朵花太瘦了”、“这朵花的精神状态不好”、“我看这朵花老不顺眼了”。最后，他亲自挑选出五支满天星，让我把它们包成五角星的模样。

我一直面带微笑地招待着他。

好不容易将花束包成了他想要的样子，结果他摇摇头，说现在没有想买下来的兴致了，随即转身走出了店门。

“阿荀，你是不是很生气？”鲸见那人走了，试探性地问了我一句。

我长叹一口气，坐在了椅子上：“我见过的刁钻的客人多的是，他只是其中一个小角色。”

“阿荀，你现在麻木得和我认识的一个木头桩很像，他总受欺负，”鲸又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接着又开始缠着我，“阿荀，你现在有时间了吧，帮帮我吧。”

我随手从旁边揪了几片玫瑰花的花瓣，叠在了一起举到鲸面前：“喏，做好了。”

鲸摆了摆尾巴：“不对，阿荀，这样的船压根儿盛不下我。”

“那你要什么样的？”我的好奇心一下子被勾了起来。

“唔，这样的吧。”鲸说完，在我掌心灵巧地上蹿下跳起来，可我分辨不出它在画什么。

我只得将手握成了拳头，站起了身：“算了，我们先找合适的花瓣吧。”

“阿荀，这是康乃馨与别人偷偷联系的触角吗？我住的地方有一种花，它也有这样的触角，它可以靠着这对触角听懂我们的话，所以它花心中的蜜是最好吃的，因为很符合我们的口味。”鲸指挥我来到一朵康乃馨旁。

我第一次发现，康乃馨重重叠叠的花瓣中间，有几丝白色的花蕊微微露了出来，乍一看，真似触角一般。

“呀呀呀，阿荀快逃！”鲸冷不丁叫了起来，把我吓了一跳，结果我很不争气地自己把自己绊了一跤，磕在了花架上。

在断定我的花店里不会出现什么危险情况后，我惊魂未定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阿荀，有只怪物躲在那朵花的花心！”鲸的声音都开始扭曲了。

鲸一直盯着的那个方向，放着三盆蝴蝶兰。

我困惑地走上前，拨开一朵蝴蝶兰，只看了两眼，不禁笑出了声：“它花心就长这样，比较奇特罢了，不过你这么一说，确实有些像怪物，我以前怎么都没发现呢？”

我说完后，鲸沉默了，可能真被吓得不轻。

之后，为了安抚它的心情，我主动摘下了几片新鲜的百合花瓣递给它，它默默收下了，只是没再说一句话。

4

“阿荀，你很可怜。”三天之后，鲸终于开口同我讲话了，只是又是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我用右手轻轻摸了摸它的身子，光滑得跟玻璃似的，却意外的很暖和。

“你没有时间交朋友，每天还得笑脸接待每个人，无论你是高兴还是不高兴，”鲸看了看我，接着说道，“更重要的是，你从来没有认真观察过每一朵花的样子，你从来都不了解它们，即使你每天跟它们待在一起。”

鲸越说越难过，甚至流下了两滴眼泪。

那应该是它的泪吧，从它那两颗芝麻粒大小的眼睛里掉下来的，落进了我的掌心，很快就被我掌心的裂纹吸收得干干净净了。

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好伤心的，反过来安慰它：“这是我的工作，我做这些都是应该的，至于没有认真观察过花，呃，是因为我太懒了，对，没错！”

“不，”鲸很快否认了我，“你的心不是这么告诉我的，它说它失去了很多东西，它想一一捡回来，可是你不允许。”

我沉默了片刻，决定不跟它讨论这个奇怪的问题。

“你的车做得怎么样了？”我想转移话题，结果破天荒冒出了这么一句。

“说到这个，阿荀，今天你忙吗，能不能陪我出去一下？”果然，说到它的车，它就一脸急迫。

我看了看满满当当的花店，又看了看身后还没插完的三个开业花篮，犹豫了片刻，最终点了点头。

这是我和鲸认识后，第一次一起外出，而不是在去花店或者回家的路上。

“往左拐，过一条马路，再往右边的巷子拐过去。”鲸的鼻子很好使，它一路闻着带领我往前走，绕进了一座公园里。

“阿荀，快帮我找一切有香味的东西，我一路闻过来，发现这里最多。”鲸迫不及待地想往前冲，可是被我的手禁锢住了。

是的，它没办法离开我的掌心。不然会被冻死的，没错，它是这么说的。

“为什么要找有香味的东西？”我一边学着它的样子使劲往空中闻了几下，一边往前走去。

迎面走过来一位牵着狗的老太太，她奇怪地瞥了我一眼，将狗往自己身边拢了拢，一脸戒备地走远了。

我摸了摸鼻子，尴尬地笑笑。

“我的车需要动力，有香味的东西能带着它开得比风还要快。”鲸洋洋得意地说道，仿佛它真的造出了一辆举世闻名、速度还快得不得了的车。

我现在严重怀疑它在耍我，于是没好气地说道：“车是需要电或者汽油的，就连天上开的飞机也需要燃油而不是靠风推行，再不济，像自行车那样的，也需要两条腿蹬着往前走，可是众所周知，鲸没有腿。”

不知为何，说完这句话后，我竟在它脸上看出了几丝严肃的表情。后来我一直没想明白，为什么我会在一只鲸的脸上看出它的表情。

“你又错了，阿荀！”鲸指责我，“那是你自以为是的规矩，可是有些东西，是不能用规矩去约束的，我的车是这样，你的心也是这样。”

行吧行吧，又扯回我身上来了，我举手表示妥协。

“这朵花行吗？”为了不让鲸再唠叨我，我赶紧扯了一朵路边的野花。

“可以，”鲸又高兴地摆起了尾巴，“你知道吗，我有个朋友，它比我还小上一圈，可是脑子比我的好使多了，有一次，它坐着树皮做成的车，去海上兜了一圈，要知道，用花瓣做车本来就是一件难事，更别提用树皮做车了，它简直是个发明天才！”

我实在没法分辨出用花瓣做车和用树皮做车到底哪个更难，所以没有理会它。

鲸越说越兴奋，而我正试着去够树上那颗黄澄澄的香橼。

“有天它亲口告诉我，它有幸在海上遇到了大海的统治者，也就是一朵浪花，但是那朵浪花跟它说，做大海的统治者太累了，这是一个庞大的担子，它打算过几天就将这副担子卸下来，交给海里另一朵志向远大的浪花。”

“哦，还有呢？”我的脚已经开始不受控制地往树上爬去了，我总也够不着的那颗香橼似乎是在嘲笑我，我非得将它摘下来不可。

鲸得到了我的回应，激动得喋喋不休起来。

“后来有一次，它去了一个奇怪的地方，那个地方是一个山坡，可又和其他的山坡不一样，因为那里的花儿全是倒着长的，根茎在上面，花朵深深地扎进泥土里，像这样。”鲸应该在我掌心做了个倒立的姿势，可惜我看不见，因为我的左手正紧紧抓着树干，右手紧抓着那只香橼。

“阿荀你肯定和我有同样的疑问吧，花为什么倒着长呢，是的，我的好朋友也问了花同样的问题，你知道花儿是怎么回答的吗，它们异口同声地说，这样长舒服呀，哈哈哈……”

在鲸的笑声里，我终于将香橼摘了下来。

“这么大的人还爬树玩呢，快给我下来！”还没等我的嘴角咧开，不远处就传来了一声怒吼。

我跐溜一下滑下了树，逃命似地溜出了公园。

5

回到花店的时候，太阳已经挂在西边了。

我气喘吁吁地瘫坐在花店门口，已经没有力气拿出钥匙开门了，更是没有别的心思在意路人异样的眼光。

鲸静静地待在我掌心，轻轻哼起了一段我从没听过的歌谣：

“云层深处有什么，有一片片喜欢流泪的棉花地，棉花地里有什么，有一排排青翠欲滴的水杉林，水杉林里有什么，有一丛丛温暖柔和的卷芯花，卷芯花中有什么，有一只只天蓝色的鲸……”

“阿荀，看呀，这是我刚才偷偷捉到的一缕带有树林香气的光，它会起到很大作用的。”鲸的身边，流窜着一团淡绿色的气体，很快又消失不见了。

我忍不住开口问道：“现在你的车还需要什么？”

鲸趴在了我的掌心上：“不需要了，阿荀，这些已经够了。”

我轻轻点了点头。

“阿荀，你今天很开心，比以往的任何一天都开心。”鲸对我说。

我皱了皱眉头：“可是我今天一天都没有营业，亏损了不少钱。”

鲸一个扑腾跳了起来：“阿荀，你的心可不是这么告诉我的，你在说谎！”

“有吗？”我怀疑地摸了摸自己心脏的位置，那里因为剧烈的运动而乱跳个不停。

“阿荀，等我的车完工了，我就可以坐着它回家了，你知道吗，我现在越来越后悔自己偷溜出来了，不过认识你我真的很开心……”鲸后面的话我一点儿也没听进去，它那句“我就可以坐着它回家了”一直在我脑海中盘旋，赶都赶不走，挥也挥不掉。

我怀疑自己生病了，竟然会在乎一只鲸回不回去。

“你是这家店的老板吗，坐在这里做什么，不做生意啦，我要预订一个花篮，真是的，这几天老为亲戚那点破事费钱，这次也不知道得随多少份子……”一个怒气冲冲的人打断了我的思绪，他一边往这边走来一边抱怨道。

我也不知道我的嘴里为什么会吐出这么一句话来：“不好意思，今天不营业了。”

那人有些怪异地看着我：“不营业？有毛病吧，有钱不赚！”

之后，他骂骂咧咧地一路走远了。

那人走后鲸就一直盯着我，我没办法忍受它的眼神，于是将目光转向了远处的天边，那里，夕阳毫不吝啬地将余光全部洒下，给云层晕染了一圈金边。

我突然想起，好久好久之前，对，那是好久好久之前的事了，也是这么一个夕阳西斜的傍晚，我怀里抱着父母给的几沓钱，顶着背后炽热的目光，义无反顾地踩着地上的影子往前走，一直走……

我应该好久好久，没有回去了。

该回去了。

“心搜寻到的美好的东西，会一点一点反馈给你的身体的，然后，它们会像我们那最坚强的一种植物一样，在你全身扎根，很牢的那种，所以呀，阿荀，跟着你的心走，它不会骗你的。”鲸说。

6

我不知道鲸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可能在我熟睡的时候，可能在我忙着收拾行李的时候，可能，只是趁着我一个眨眼的工夫。

我的左手掌心现在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有时候得空了，我试着摘了几片新鲜的百合花瓣，又试着去公园捕捉有香气的东西，我想做一辆可以行驶的花瓣车，可我从没成功过。

转载自：《儿童文学》第三届温泉杯获奖作品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