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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寒与盘古》
秦萤亮
“广寒,你还爱着盘古?”
金乌站在远远的西天对我说。他驾着十六匹烈马奔驰了一整天,疲惫不堪,就要回到行宫里去了。这时候的金乌,脾气总是温和些。也只有在这时候,我们才能说几句话。
“换个话题好不好?”我含笑对他说。
“他有什么好,只不过离你特别近罢了。”金乌不悦地说。他也不扑打一下身上的火焰,西天的云彩渐渐烧起来了,它们先被烤成金纱,然后又烧成绛红的织锦,等到金乌回了行宫,这些云彩就会烧成灰烬了。金乌总是这样任性。
“是近啊。”我说。正是因为离盘古特别近,我才得以看清他世界里的一切。那是个变幻万端的世界,让我好奇、让我注目,也让我深深迷恋。
“你没想到,盘古能有今天,全都是因为有我给他的光?”金乌今天似乎特别耐心。也许是因为秋分将至,他当值的时辰可以缩短了,往后的工作要轻松许多。
“你的光,普惠众星,可是只有盘古善用了这些光呢。”我并不生气,微笑着说:“难道不是盘古特别聪明的缘故?”
金乌没有说出口的是,我的光也是他给的。在这万古长空里,我能够像颗夜明珠一样熠熠生辉,那都是因为金乌照亮了我。如果没有金乌,盘古也永远看不见我。
可金乌太骄傲,不屑于说这样的话。他只对盘古计较。
金乌意兴索然地回行宫去了。他的十六匹烈马全都在天河边上饮水,我也该去巡天了。
我看了看月相图,在天河里解开我的白玉行舟。刚启航时,玉舟总是一弯极细极纤的娥眉月。我踏进去,舟身极轻地摇了摇,便沿着天河流了下去。
路过织女星的时候,我喊了一声:
“金乌又把西边的云彩烧坏了。”
“这个金乌!”
织女娇嫩的嗓音带着火气。她今晚又要彻夜织云锦了,不然,本可以跟夫君和一双小儿女隔河夜话呢。
我笑了,信手挽住一缕残云,理顺了,又放开它。夜空里疏疏落落,我喜欢这明净的天河。但是,我也喜欢织新云的日子,在织女的带领下,天空中一片机杼声,大家一起抛梭走线,千万匹雪样的云锦从织机里浩浩荡荡涌出,不一会就铺满长天。那样的日子,总是叫人心怀喜悦。
舟行之处,星图缓缓展开。今夜没云遮挡,此刻,盘古已经看见我了吧。
天上和人间,时间是不同的。我的白玉舟巡天一周,在盘古看来,就有上弦、下弦那么久。其实,是因为玉舟浸透了天河的清光,慢慢就会伸展开来,由轻舟变成画舫,又慢慢变成圆形的楼船,宛如一间玲珑的宫阙。
不过,楼船一到最明亮时,就会渐渐黯淡下来,把清光重又还给沿途的天河。那时,盘古见到的我,就是乘着一弯残月了。这景象,在他眼中,想必非常神异而美丽吧。
玉舟浸着河水,渐渐晶莹起来了。我无思无虑地抱着膝头,眼望着天河里浮浮沉沉的千万颗星,任玉舟缓缓漂流。
我想起初见盘古的情形。
那时鸿蒙新辟,天地初开。我从一片星云中醒来,在广宇中漂流了好久。虽然天轴和地极已渐渐生成,每天都有新的星星被连缀上去,可当初的我,暗淡无光,又小如微尘,谁也注意不到。我也落得自由自在,没名字,没心事,不知自己的模样,也从不对着天河水梳妆。那时的我,就是个头发蓬乱、无知无思的小女孩吧?
是什么时候,我误入盘古所在的这一片星天呢?
“那边有颗蓝色的星。”我惊讶地对自己说。
蓝色的星,是很少见的。绝大多数星星,要么暗红炽热,暴烈难近,要么一片荒凉,无情无味。甚至还有那种集寰宇黑暗的虚无之星,听说一靠近就会被吞噬,幸好,我从没遇见过。
那种从未见过的,沉静深邃的蔚蓝,仿佛一颗碧琉璃,让我无法移开视线。因为好奇,我靠得越来越近。就在此时,前所未有的事情发生了。
我碰到了一根无形而强韧的光线。一声巨震,我的身体骤然变得轻如鸿毛。耳边是浩瀚的天风,仿佛有看不见的巨手攫住我,使我身不由己地向蓝星趋去。
我知道,自己不小心踏动了天轴的机关。头晕目眩间,我惊慌地失去了知觉。
在天河的清光中醒来时,一根闪烁的星弦已经牢牢系在我手腕上。惘然抬起头,我看见,弦的那一端遥指虚空,正连接着那颗神秘的蓝星。此外,还有更多星弦纵横交错,像一张璎珞的网,把我和缀满星星的天轴紧紧相连。我恍然大悟,自己已经被编进了星谱,再也不是一颗流浪的小星了。
我叹了口气,坐起身来。在天河的倒影里,我惊讶地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已披上了一身珠光。于是,我仔细拂去一身风尘,又慢慢拢好鬓发,这还是我一生中第一次梳妆打扮。当我抬起头来,正对上盘古那幽蓝、深邃的眼眸。
从此,我和盘古就在天弦上相互牵引,再也不能分开了。
盘古为我起了名字,叫广寒。他说,我是那样清冷,那样寂寥。长天如玉盘,而我,就是这玉盘里惟一的明珠。
在这方星天里,作为主星的金乌,当然马上就发现了我的存在。可是,骄傲的金乌,好久以后才肯跟我说话。
“你叫什么名字?”他站在西天的行宫前,远远地、矜持地问。
我仰望着他,微微一笑。这个慷慨、热烈的男生,这方小小的星天,因为有了他,才能这样温暖明亮。
还不等我回答,金乌就假装不经意地说:“你这么娇小,叫玉兔好不好?这是我特意为你想出的名字。”
我忍不住笑了。看见我的笑容,金乌显得很沮丧。
金乌总想叫我玉兔,这样听起来跟他很般配,可是我从来没有答应过。
既然被编入星谱,我就不能再随心所欲地浪游了。所幸,我喜欢这方星天,喜欢天河边的邻星们,喜欢耀眼、明亮的金乌,当然,最喜欢的是盘古。
我开始履行巡天的职责。因为跟盘古在天轴上相连,我的月相图也是围绕着他画的,这让金乌气愤难平。
这之后,我想给自己做一只船。寻觅了好久,终于采到了这种沉在天河底的白玉,它有着吸收光芒的奇异特性。我采出很多块白玉,慢慢雕琢出一只能随月相图变化的行舟。我知道,盘古会喜欢,他喜欢一切美丽的东西。
悠悠的洪荒岁月,就这样过去了。这些年,我总是不倦地注视着盘古,看着他的白云苍狗,和沧海桑田。也只有盘古,才能这样变幻无穷,让我这样千生万世地凝眸。
这颗蔚蓝的碧琉璃上,充满了奇迹。我看他在荒芜中织出锦绣,在大地上凿出运河。我看他削平山脉,看他填补海洋。他总是有那么多事要忙,有那么多梦要做,可是,他还有那么多时间来陪伴我。
当盘古还年少的时候,他对我也无比神往。每一夜,他总在热切地仰望我,一心一意地向往我。
“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景东头?”
这是一句诗。而诗,是独属于盘古的事物。虽然那时,他对我,对周遭这方星天,都还所知甚少,可是他瑰丽的想象,竟然跟实情差不多相合。这样的幻想,注定他终有一天会插上翅膀,比我的玉舟航行得更远,比金乌的天马奔驰得更远。那时,整个这片天空,都将因盘古而闪耀。我骄傲地想。
盘古上还曾有过一个诗人,那是个王族的贵公子,他凝视我的时间特别久,也特别温柔。他为我写了一句诗: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夕夕都如玦。”
他能够体会到我的心事,大概因为跟我一样,总在相思吧。我很喜欢他,看见他时,总是用最柔和的清光照耀他。可惜这贵公子很年轻就去世了。既多情,又是诗人,这样的人是活不久的,我见得太多太多,也并不伤悲。
当盘古造出一些小星送入寰宇为我作伴时,金乌得意极了。
“盘古待你,可不像你这么一往情深。”金乌说:“看,你现在不是他的唯一了。他造出了这么多小星来绕着自己。”
金乌以为我会嫉妒,可我真的不会呢。盘古是多么有生命力,多么富于梦想啊,我骄傲地想。这片古老的星天里,有了盘古,才会有这些新奇的事情。
金乌当然不服气,在他看来,盘古再怎么聪明,也不过是无名的晚辈小星,就像当初没编入星谱的我。
“盘古到底哪里好呢?他那么暗,那么小,那么不显眼。”
“可是,只有盘古来看过我啊。”我说的是心里话。浩茫广宇中,每颗星都是那么寥落,那么孤独。美丽的星俯拾皆是,可是除了我,有谁得到过这样的礼遇,这样的厚爱?
女孩子都会铭记初次的约会,而我,也永远忘不了那一天。盘古终于造出了天梭,派了使者来看我,还带来许多礼物。使者告诉我,将来,盘古还会在我和他之间搭起桥梁,让我永久寂寞的月宫也像他的世界一样多彩多姿。
金乌顿了顿,没说话,我知道他委屈极了。
“我也想去看你,比谁都想。可我离你太远了啊。”
“别生气。”我温柔地说。我知道,金乌说的是真心话,谁的心也没有他那么热烈。可是,他从来就不爱幻想,也没有耐心,只喜欢拖着长长的烈焰在天空中奔驰,释放他太多的能量和精力。我和金乌,永生永世,只能隔着天空遥遥相望。
“我巡天,你巡夜,我是金乌,你是玉兔。我们不是天生就该在一起吗?”
见我微笑不答,金乌愈加恼火。
“我这是最后一次和你说这些!今后我永远不会再提了,你就跟盘古要好去吧!”
他拂袖而去,在西天留下长长的、明亮的余晖。
可是,我知道,待他气平了,就又会旧事重提。在我和他之间,这个永恒的话题会一直继续下去。金乌认准了什么,就怎么也不会放弃,就如我对盘古的心,也永远不会改变。
沉浸在往事中,不知不觉,白玉舟驶到了离盘古最近的地方。在巡天的路上,总有一刻,我们相隔最近。这一刻,盘古会感应到我的靠近,他的呼吸——就是海的潮汐——也会有微微的变化,我知道这一切,就像能听到他怦怦的心跳。
今天,趁着靠近,我好奇地把盘古的海拉高一点看看。暗蓝的海倾斜了,聚成了浪的山峰,一头巨鲸浮在浪尖上,无辜地望着我。从它亮晶晶的眼里,我看到自己皎洁的身影。
多可爱啊。我把浪尖轻轻松开,让海像一片睡莲叶子,摇着巨鲸入梦。不用说,海底沉睡着更多奇异的东西吧?珊瑚、珍珠、龙骨、上古的铜镜和瓷瓶、宫室和船舶……有生命,才会有这些美丽的痕迹啊。
“盘古,盘古,你有多少奇珍异宝啊?”我在心里对他说。
没有应答,此刻,盘古正在沉睡着。我放下海浪,继续向前行舟。前面是澄碧的青海湖,我真想俯身舀一杯琼浆,一定非常凉冽。可是,我小小的白玉杯只能舀起身边的天河水。
轻轻划着天河,我又想起了往事。
盘古的使者来看我时,我曾像每个少女一样紧张,怕盘古看到我的真容,就会不喜欢我了。毕竟,使我那么皎洁的,只是金乌的光。我在寰宇中漂泊了那么久,缀上天轴后又屡屡发生意外,就算常在天河边梳洗,也不是盘古夜夜遥望的、完美无缺的广寒啊。
“我的使者,已经仔细画了你的像给我。”
那夜,他对我说。我默然不语。他是失望了吧?我不敢问。
盘古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哽咽了:“若不是能这样近地看你,我还不知道,你曾为了保护我,受过这么多的伤。”
我依然说不出话,却泪盈于睫。这一刻,我的释然和感动,比盘古更多。
那是许久之前的事了。那天,我正在天河边与织女闲话,忽然天地之间一片铃声骤响,刺耳、急遽,由远及近。
我跟织女对望了一眼,心中明白,天轴又被触动了,这是客星来犯的警铃。
天轴上,星与星相引相控,彼此为弦。千万根天弦,织成一张极精密的星网,每一颗星各有定位、各有司职,一丝一毫也错不得。若有迷途的客星误入,不是触犯天轴,被绞得灰飞烟灭,就是某一根天弦上的定星与其冲撞,两者必毁其一。如我当时误踏了盘古的天弦,成了他的邻星,实在是幸运已极。
“广寒,是你的天弦!”
织女惊叫起来。
我沉着地站起身。不错,客星来处,正撞在我的天弦上。
我还清晰地记得那颗客星的模样。还未逼近,我已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狂暴沙尘,来势异常迅猛,像收不住脚步。我想拦阻他,与他慢慢周旋的打算,看来要落空了。客星再近些,我看清了,他一身全是风暴,眼中神志全失,这是一颗狂星。
我回头看了看身后的盘古。如果我避让开来,盘古一定会受重伤。也许他不会死,但这抹深邃的蔚蓝色,这块无瑕的碧琉璃,还能纯净如初吗?我下定了决心。
我一定要保护盘古。
我向着狂星的来处,当风而立。碎星如雨,先一步落在我的月宫里,把月宫烧灼得满目疮痍,但是,我决不会躲闪分毫。
“广寒!”是金乌在天顶怒喝。他站得高,把一切尽收眼底。可是,他不能擅离天弦,只能眼睁睁看着狂星以万钧雷霆之势,与我相撞在一起。
那一次,狂星粉身碎骨,我也伤损得很重。背向盘古的那一面,留下了累累伤痕。我破碎的星躯飞溅开来,划过长天,坠入盘古的大地,成为暗淡的星石,又在漫长的岁月里,被他一一拾取。如今,盘古明白了,它们来自何处。而那以后,我还曾经被飞星擦过,被慧尾扫过,被星砂磨蚀过……
“广寒,你别难过。”盘古用碧蓝的双眸凝望我:“将来,我会为你修葺月宫,会为你整理容妆。你会比原先更美。”
我欣然点点头。凡是盘古说的话,我都信任不疑。我知道,他一定能做到。
玉舟在天河里悠悠前行。我知道,此刻,在盘古的大地上,每条江河、每个湖泊、每片海洋中,都印着我的一个身影。广寒与盘古,就是这样,千生万世也不会分开。
“盘古总是想得那么深、看得那么远。你就不怕,他将来不再把你放在心里了吗?”
金乌曾经这样诚挚地对我说。我知道,他是真的为我好,怕我将来会伤心难过。
我轻轻笑了。
金乌,你不了解盘古,只有我,才是盘古的知己啊。
盘古,他总是喜欢神秘的事,喜欢未解之谜。过去,我曾是他最向往的星,而今,他又在憧憬更远的地方。这苍茫广宇若没有尽头,盘古的梦想也就没有尽头。这,正是我深深爱着盘古的理由啊。
将来,也许有一天,天弦再也束缚不住他,天轴再也不能网罗他。他会插上双翅,飞出这方星天,会经历谁也梦想不到的事情……那时,我也许在天河边等待盘古归来,也许,我也会与盘古一起飞翔……无论如何,我相信,广寒和盘古的故事,将如星光一样,永远闪烁在这万古长空中。
织女夜中织出的云锦,渐渐涌了上来,夜已很深很深了。我把指尖在天河中蘸了蘸,轻轻一弹,向盘古那一方洒下漫天清露。要不了多久,金乌就会醒来,驾着他的十六匹天马,带着烈焰从天中驰过,留下光芒万丈的车辙。不知那时,他的气消了没有呢?
不知不觉间,我微笑了。玉舟缓缓泊入天河的浅滩,云锦追上来,簇拥着我,使我倦意深沉。等待着我的,是无边无际的、闪着星光的梦……
转载自:《儿童文学》首届温泉杯获奖作品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