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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届全国“温泉杯”短篇童话大赛作品《花朝》
来源:县童话办          发布时间:2024-10-09 16:49         访问次数:          【字号:


花  朝

作者:贾颖

阿舜刚刚进入梦乡,就听见敲门声。她以为是梦里的声音,没有在意。可是那个声音像是啄木鸟啄在树干上一样,“笃笃笃”地一直响。

会是谁呢?

阿舜打开小木屋的门,门口站着一个小姑娘,穿着斜襟扣襻的白布碎花上衣,黑色的麻布裤子,一双布鞋,鞋面上绣着和上衣一样的花朵。阿舜认得那些细碎的紫色花朵是紫罗兰。初春的夜晚,天气有些凉,一阵风吹过,衣服和布鞋上的紫罗兰随着风轻轻地摇摆,浓郁的花香被风吹了起来,无数透明的圆泡泡在月光下舞蹈着。

“你好。”小姑娘说。

“你好。”阿舜说。

“我叫花朝。”小姑娘说。

“阿舜。我是阿舜。”阿舜说。

农历二月十二日,天上的月亮是一个白色的半圆,隐约可以看见玉兔的轮廓。再有三天,也就是二月十五的时候,它就会长成一轮满月,里面的嫦娥,吴刚,还有那株永远也砍不倒的桂树就都看得见了。

神秘的直觉驱使着阿舜任由花朝牵着自己的手,往月亮升起的地方走去。

那些飘荡在空气中的紫罗兰花香,一直跟随着她们。阿舜的心里生出一种温暖亲切的感觉,就好像那些花香是从她记忆深处飘出来的。

花朝和阿舜走在通往影背山的小路上。传说影背山里藏了许多树的影子和花的影子,如果有人从树林里经过,一定要看好自己的影子。因为那些影子最爱偷人的影子,然后在月圆的夜晚,假装成人的模样。村子里的人从来没停止过捕捉影子的行动,他们想了各种办法,结果却连一个影子也没有抓到。

树林的最深处——像未来那么遥远的最深处,就是影子的家。霜降之后,所有树的影子和花的影子都回到那里去冬眠,直到第二年惊蛰的时候,影子们慢慢醒来,天地万物也慢慢复苏。

一棵硕大的银杏树挡住了月亮。阿舜低头看自己的影子,她的影子瘦瘦小小,掠过路旁枯萎了一冬的草地,掠过寂寞的蔷薇花墙,掠过一排长了许多眼睛的白桦树,又回到她的身体里。花朝扎在耳朵两边的麻花辫子像两个小小的翅膀,随着身体的节奏一翘一翘,好像随时要展翅飞起来似的。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松软的泥土气息,好像一切都在悄悄地生长。树木在酝酿着发出绿色的枝芽,花朵在准备着盛开的姿势,蛰伏在土壤里的虫子们舒展着筋骨。

时不时有一支队伍从她们身边经过。每一支队伍里的人都打扮的花枝招展,好像为了什么隆重的节日而穿着盛装。女人们的额头眉间描着红的粉的黄的花朵,牡丹、芍药、杜鹃、扶桑、鸢尾、玉簪。女孩子的手里都握着一根树枝,上面系着五彩绸带,贴着红的粉的黄的纸花。男人们的左耳或者右耳上别着一朵将开未开的花,手里或者肩上荷着锄头铁锹。跟在队伍后面的,是一群蝴蝶。她们飞成各种花的样子,随着音乐翩翩起舞。奏乐的队伍是一群奇怪的人,吹长笛的人长着羊的犄角,击鼓的鼓手长着一双马蹄,弹扬琴的白衣人有一张兔唇,着灰衫的人吹着唢呐,每一声悠扬的调子甩出去,身后的驴尾巴也跟着神气地甩向空中。

阿舜放心地把自己交给花朝,就好像她们已经认识了好久。花朝带着她走到一个小小的土地庙前,躬身拜了拜。一个白胡子白头发的矮个子老头儿从土地庙里走出来。本来只是小小的像土坷垃那么大一个小人儿,走着走着就变高了,变大了,一直长到像阿舜一样高。

“土地公公,给我一个腰牌吧。”花朝说。

“是阿舜来了吗?”土地公公问。

“是。我是阿舜。”阿舜说。

土地公公从怀里掏出一个桃木做的腰牌,花朝接过来,系在阿舜的腰间。土地公公拄着一根桃木拐杖,他用力把拐杖往地上一杵,嘴里念念有词。念完了,又把拐杖往地上一杵。

“天亮前一定把她送回去呀。”土地公公说。

从她们身边经过的一支又一支队伍走进树林里就不见了。一阵又一阵的花香海浪似的涌过来。阿舜淹没在花香里。她看不到路,也看不到花朝,心里有一丝的慌乱。很快,她从铺天盖地的花香里嗅到了熟悉的紫罗兰花香。

阿舜循着紫罗兰的花香往树林深处走去。她知道花朝就在她身边,虽然她看不见她,可是,她感觉到了她的气息,那是一种亲切温暖的让人心安的味道。

树林里每棵树上都挂着一盏红灯笼,萤火虫点亮红灯笼,闪闪烁烁的像是天上掉下来的点点星光。

穿过一道水杉林。又穿过一道胡桃林。阿舜觉得走了好几个夜晚那么长的路,好像自己已经迷失在一个漫长的梦境里,又好像自已正在融化成一种花香。

穿过一条铺满落叶的山谷,那些花香和时隐时现的鼓乐声瞬间都消失了。天地间一片寂静。阿舜陷入空旷的寂静中,被抛弃的巨大的孤独感包裹着她。她握了握系在腰间的桃木腰牌,环顾四周。挂在树上的红灯笼把树林照得梦一样朦胧,白色的月光消融在红灯笼的光芒里。

阿舜踌躇着,不知该继续往前走,还是原路返回去。最后,她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时间也随之静止不动了。

忽然,和所有花香一起消失的紫罗兰花香又回到空气中,淡淡的若有若无的一缕。时间又开始往前走动了。紫罗兰花香渐渐浓郁。

阿舜看见花朝站在一棵老槐树下,手里拎着一个灯笼花形状的花灯。

“你为什么丢下我?”阿舜问,“我不敢走开,怕你回来找不到我,又怕你再也不回来。”阿舜越说越委屈,不由得轻声啜泣。

树林里起了雾,带着点湿漉漉的蓝色,空气有些冰凉。阿舜看着槐树下的花朝,感觉怪怪的,好像她既站在那里,又不在那里。既温暖亲切,又陌生遥远。

现在,灯笼花形状的花灯在阿舜手里,照着她脚下的路,也照亮周围的一切。她看见那些曾经从她和花朝身边经过的花枝招展的队伍,像缤纷的花朵散落在树林里。那只特别的乐队还在奏着管弦丝竹的乐音,一曲罢了又是一曲,永无止境似的。

这里是树林的另一面,或者说,是树林的更深处。凡人走到老槐树那里,就已经走到尽头了。可是花朝却带着阿舜,轻轻扣开老槐树的门——用阿舜腰间的桃树腰牌,在一块凸起的皱纹似的树皮上,一下两下三下扣下去,嘴里连着念三声“咿呀——呔”,眼前就打开了一扇像岁月那么古老的门,再穿过一段不长不短幽暗的隧道,出来时,就到了树林的最深处。

树林的最深处果然像传说的那样,藏着万千个影子。高矮胖瘦,花红柳绿。它们嘻笑舞蹈,在树林间穿来穿去寻找自己的真身,找到了,便一闪身钻进去。荷着锄头、铁锹,耳畔上戴着花朵的男人们忙碌着把影子的根埋住,培上新鲜的泥土。寻回影子的紫杉、银杏、厚朴、线柳顷刻间绿了枝叶,随着音乐摇摇摆摆地唱起歌来。玉兰、牡丹、杜鹃、昌蒲、茉莉、藿香则散发着洗涤灵魂的芬芳。

这是树林里最盛大的节日——花朝节。世间最艳丽活泼的色彩都集中在这里,点染在歌者舞者的身上,轻轻一甩衣袖,就有花香鼓胀成透明的气泡。树林里飘扬着无数的气泡,一些五彩缤纷的气泡飞进夜色里,又一些五彩缤纷的气泡从树林里飞出来。十二月花神头上插满象征自己身份的花朵,在树木和花朵间穿梭往来,引领或者教化树林里的生命行花令,酿花酒,做花饼。

花香如海浪般汹涌翻滚,所有的树木和花朵都欢喜盛开。一切仿佛是天地初开,混沌与神秘合而为一,死与生重叠在一起。

阿舜预感到有事情要发生了。那件她一直在逃避的事情。她以为她假装不知道,不去经历,那件事情就永远不会出现,时间就会在那一刻停止不动。然后,她就可以顺着时间往回走,走到一切还没来得及发生之前,沉浸其中,永不再向前走一步。

灯笼花形状的花灯在她身旁闪闪烁烁。

月亮垂向天边,像是夜空里滑落的一颗硕大的泪珠。

阿舜认出了花朝。虽然她们俩相隔了六个本命年的时间,可是,她还是凭借着代代遗传的记忆和隐藏在直觉里的本能认出了她。她盯着花朝如花朵般鲜艳娇嫩的脸庞,呼吸着从她身上传过来的遥远而熟悉的紫罗兰花香,委屈、犹疑、挣扎、慌乱——诸多情绪在她的心里一一闪过。

“要是能说点什么就好了。”阿舜想。

花朝一副一切都了然于心的表情,她看着阿舜,眼含笑意,轻声道:“这就是花朝节。”

“也是你的生日。”阿舜说。

眼前这个像阿舜一般年纪的小女孩就是她的太姥姥。

阿舜想,这样真好,我和太姥姥都是小孩子,我们可以一起玩儿,一起待在树林的最深处,再也不回去。

“这是你小时候的样子吗?”阿舜抚摸着花朝的脸庞,上面一条皱纹都没有,长在太姥姥腮边的那些褐色的蝴蝶斑也飞走了,只有像春天花朵一样娇嫩的脸庞,在月光下闪着温暖的光。

“这是我小时候的样子,也是我灵魂的样子。”花朝说。

农历二月十二日,是太姥姥的生日,也是她去世的日子。人们忧伤而又有条不紊地给太姥姥换了隆重的衣裳。阿舜抚摸着太姥姥安祥的有如沉浸在睡梦中的脸庞,对自己说:太姥姥并没有离去,她只是在睡觉的时候不小心弄丢了影子,只要我去树林最深处把影子找回来,送回到她的身体里,她就会又活过来。

“你认得自己的影子吗?”阿舜问。

“认得。”花朝说。“阿舜,我就是太姥姥的影子。”

“你不是。你是花朝。”阿舜说。

“花朝是我从今往后的名字。梁淑英是我在人间的名字。你明白了吗?”花朝说。

花朝把整个身子探过来,用自己的左脸贴一贴阿舜的右脸,阿舜默契地用自己的左脸贴一贴花朝的右脸,然后两个人轻轻地碰一下鼻子。这是她们两个人最常做的游戏,每次说“晚安”的时候,说“再见”的时候,分开很久之后再见面的时候……

阿舜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一种忧伤像是秋日里冰凉的雨水,从她的头顶浇灌下来,她的心抽搐着疼了一下,接着,那种冰凉的疼痛蔓延全身,她觉得自己要委顿成一堆泥土,再也无力站起来的湿漉漉的泥浆。

阿舜终于明白,花朝节是一个盛大的节日,也是一场隆重的告别。是大自然向冬天的告别,也是太姥姥跟她的告别。

“你会变成星星吗?”阿舜紧紧搂着花朝问。

“不会。”花朝说。

“你会变成一棵银杏树吗?如果变成银杏树有点儿难,那就变成槐树,柳树也行。”阿舜说。

花朝摇摇头。

“你会变成花儿吗?”阿舜问。太姥姥最喜欢花儿,她从前住着的小木屋的院子里,墙根儿下,窗户前种了很多花,月季,美人蕉,大丽花,石榴花。屋子里的窗台上也是摆满了花盆,里面养着素心兰,海棠,灯笼花。每一朵花都开得很好看,可是太姥姥说,她最爱的花儿,就是她的小阿舜。

花朝说了很多话,让阿舜明白,人离开世间,会化为尘土,归于大自然。她不会变成星星,也不会变成花朵或者别的什么。在这个世界上,她只有可能变成一种记忆。

“我会一直记得你。”阿舜说。

“忘记我也没关系。这个世界太大了,需要记的东西太多了,而你的脑袋又太小了,有时候装不了那么多。”花朝说。

“我会想你。”阿舜说。

“好。可是 ,别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想我。”花朝说。

“想你的时候我要是哭了,你会不会生气?”阿舜问。

“不会。但是你不能因为想念就哭个没完。”花朝说。

月亮向更西处移了移,盛大的花朝节已经接近尾声。十二月花神翩然飞向夜空,热闹的音乐也渐渐变成舒缓的乐章,酿好的花酒洒在了种子身上,种子被埋在了泥土里,影子们蜷在树木和花朵里不停歇地打着哈欠。

“现在,你准备好了吗?”花朝问。

阿舜紧紧地盯着花朝,她想把她印在眼睛里。她感觉到眼前的花朝正在发生着变化——她的白布碎花上衣变成了月光下朦胧的花朵,她的脸庞仿如一个幻影,在那些飘着浓郁香气的紫罗兰花瓣中若隐若现。

“我该怎么办?”阿舜无助地问。

“抱抱我。”花朝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飘过来。

阿舜张开双臂,用力抱住如影像般缥缈的花朝。

“我的小阿舜,让我再亲亲你。”花朝的声音仿佛飘得更远了。

阿舜奋力追赶着如游丝般飘向天际的声音,一边奔跑一边大声喊道:“亲亲右脸,亲亲左脸,鼻子尖尖碰一下。”

“再见。”花朝消失在无限的花香中。

“再见。”阿舜的眼泪打湿了花香,花香凝结成一颗小小的红痣,像针尖一样尖细,落在阿舜的手心。

天亮前,阿舜走出了树林,在树林旁边的土地庙前还回了桃木腰牌。

后来,阿舜每年的农历二月十二日都会到太姥姥曾经住过的小木屋里住上一天,等到天黑了,顺着月光走到老槐树下。可是,她再也没能敲开老槐树的门,也没有再见过花朝节的盛况。她站在月光下,轻轻地敲三下树干,嘴里念叨着“咿呀——呔”,若有若无的丝竹管弦声从灰色的老树皮里飘出来,阿舜笼罩在五彩缤纷的花香里,直到天明。


转载自:《儿童文学》第三届温泉杯获奖作品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