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草塘》

作者：小述

1

暑假第一天的上午，我正坐在屋里看书，就听到妈妈在外面大喊：“小枫，外面刮大风了！快点出来！”

“哦。”我应了一声，慢悠悠地收拾好书本，抬起头望了一眼墙壁上巴掌宽的裂缝，有些无奈地轻轻叹了一口气，起身离开了家。

屋外大风在“呼呼”地刮，吹起漫天的灰尘，到处都是灰蒙蒙的，整个世界仿佛都变成了一副铅笔素描画。不远处的工地上，挖土机的破碎锤冲击路面发出“铿铿”的声响，仿佛一柄木槌不间断地敲打着周围所有人的脑袋，让人心烦意乱。

我百无聊赖地到处转悠着，很快来到了村外的小河边。小河的边上有一块面积很大的草塘，墨绿色的野草长到了齐腰深，大片大片的野草一阵阵地起伏，像是一片波澜壮阔的大海，漂亮极了。

我刚刚走到了草塘边，草塘里的一丛野草突然剧烈地摇摆起来，分开了一条直线，奔我而来，仿佛是一只潜伏在草塘里的野兽正扑向它的猎物。我吓得惊叫一声，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

“咦？”野草一阵摇动，一个和我年岁相仿的少年从草塘里钻了出来。那少年手里握着一根长长的竹竿，竹竿的一头绑着一个捕知了的网兜，奇怪的是网兜的后面还系着一件不知道被丢弃了多少年的旧衣服，仿佛是一面因饱经战火而破损的旗帜。

少年全身上下都脏兮兮的，沾满了泥土、花瓣和草籽，活像一只生活在这片草塘里的泥猴儿，他的眼睛周围用水沟里的淤泥涂了两个黑黑的圆圈，眉毛上方还贴着两条长长的草叶子，模样怪怪的，好像戏台上的大花脸。

“你……在做什么呢？”我们对视了片刻，我小心翼翼地问。

“我？我在追赶时间。”

噗！我满心的好奇和惊异，一瞬间被这个无厘头的回答击得粉碎。

我正不知道该要怎么继续搭话，少年突然抬起手指向半空中，兴奋地大喊了一声：“在那儿！”然后便挥舞着手中的网兜冲进了草塘的深处，仿佛在追赶着什么。

可是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却只看到了遥远无垠的天际。

他在捕捉空气。

少年在草塘里回来奔跑，惊起了大群的飞鸟。可是鸟儿并没有被他吓跑，反而始终环绕在他的周围，在半空中飞舞，化作了一阵彩色的旋风。

这一幕让我瞧得目瞪口呆。

真是一个古怪的少年。

2

少年名叫郑流星。

回到家后，我回想起来，我曾经听爸妈说起过他的故事。

郑流星的父母在城里做生意，他很小的时候就跟着父母进了城。可是就在他6岁那一年，他的爸爸做生意亏了一大笔钱，欠下了一屁股的债，一声不吭的就丢下了他和妈妈跑了。

郑流星的妈妈把他带回老家，交给了他的奶奶，然后也消失不见了。从此，郑流星就和奶奶一起相依为命。

奶奶年纪大了，走路都不利索，根本就管不住郑流星。郑流星也很少和村里人来往，他一有时间就泡在草塘里，像一条撒欢儿的小狗在草丛里窜来窜去。

村里人都说这可怜的孩子是受了刺激，脑子变得不正常了。

可是我不这么认为。我觉得在郑流星的身上，一定隐藏着许多有趣的秘密。

3

这天的夜里，我做了一个很奇特的梦，我梦见郑流星邀请我和他一起去草塘里捕捉时间。

我答应了他的邀请。

可是，时间到底长什么样子呢？

我跟随郑流星来到了草塘边，看到草塘的上空飞舞着无数只长着翅膀的闹钟和手表，各式各样，让人眼花缭乱。我们两个拿着网兜在草塘里来回奔跑，不一会儿就捕捉到了许多的“时间”，我们把它们码放在草塘的正中央，很快就堆成了一座小山。

我好奇地问：“你收集这么多的‘时间’做什么？”

郑流星神神秘秘地一笑，飞快地用我们捕捉到的“时间”，在草地上摆出了一座房子的形状。

“这些‘时间’对我很重要，对这片草塘里的每一个小生命都很重要……”

可惜，郑流星的话还没有说完，我就被妈妈的呼喊声给吵醒了。

屋外又刮起了大风。

4

我睡眼惺忪地从床上爬起来，来到屋外，被大风一吹，浓浓的睡意立刻消散无影。

此时已经临近午夜，但是皎洁的月亮连同满天的星斗将周围照耀得十分亮堂，除了看不到太阳，和黄昏几乎没有什么两样。我无所事事地到处逛荡，来到了河边，沿着河岸一路向前，很快再次来到了草塘边。

整片草塘都在随着大风起伏摇摆，仿佛是一群节日庆典里的小学生，正在操场上排列整齐，伴随着音乐而舞蹈。

风越刮越大，野草的舞蹈也越来越热烈，草塘变成了一幅活动的画卷，快速地幻化出各种各样奇异的图案。在月光的映衬下，草塘里泛起了一层薄薄的墨绿色的微光，这里仿佛变为了一扇神奇的传送门，只要你漫步在齐腰间的野草间，就能进入另一个奇幻的世界。

眼前这一幕动人的场景，让我对于风的厌恶减少了几分。

我原本并不讨厌风的，应该说在大多数时候，我都不会注意到风的存在。

我对风产生特殊的感情，是在家里的老房子变成了危房以后。

家里的老房子有将近三十年的历史了，据说是在我爸爸上中学的时候，由我的爷爷亲手建起来的。当时家里非常困难，爷爷花光了所有的积蓄来购买建材，可最后还是不够，房子修建到了一半，买来的红砖就用完了。没有办法，爷爷只好拆掉了家里的牛舍和土砖老房，用土砖完成了剩下的部分。

一半红砖一半土砖的新房子看起来实在别扭，爷爷只好借钱买来了一些石灰，把用土砖搭建的部分遮掩了起来。最后完工的新房变成了红白两色，两种色彩犬牙交错，好似一副抽象派的画作，倒是别有一番意韵。

可是土砖被刷上了石灰，并不代表它们就不存在了，用陈旧的土砖搭建起来的房间质量堪忧。在我很小的时候，老房子的墙壁上便开始出现一些裂纹，并且每年都在不断蔓延，最后连成了一大片，仿佛是一道劈开天际的闪电被人砌在了墙里。

爸爸妈妈开始商量，是先把开裂的墙壁修缮加固，还是干脆再修建一栋新房子。可就在这个时候，一条铁路修到了我的家门口，爸爸妈妈听村里人说，老房子被拆迁后可能会赔偿一栋新房子。爸爸妈妈便决定先不花这个冤枉钱了，等拿到拆迁赔偿后再做打算。

可是这样一来，每次刮起大风的时候，我们一家人就提心吊胆，生怕摇摇欲坠的老房子会被风刮倒。于是爸爸在屋檐下挂起了一串铁风铃，每次铁风铃一响，全家人就必须出门避险。

5

“请问，你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我正沉浸在回忆里，突然被一个怯怯的声音打断。我惊讶地循声望去，看到一个瘦小的身影正匍匐在茂密的野草丛中。我看不清那人的模样，但是看到他的脚边放着一根捕知了的网兜，网兜上挂着一件破破烂烂的旧衣服，我立刻就明白了，那人是郑流星。

“大半夜的，你一个人在这里干什么？”我好奇地走进草塘里，来到了他的身边。

“我在追赶时间。”

郑流星还是原来的回答。和上次见面时一样，他全身依旧脏兮兮的，眼睛周围用淤泥涂了两个大圆圈，眉毛上贴着两条细长的草叶子。此刻，他蹲坐在草地上，两只手死死地按住网兜，就好像在抓着一只狡猾的猎物，只要他稍不留神，就会飞走似的。

我在他的身边蹲下，凑到网兜跟前仔细瞧了瞧，网兜里根本就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我沉思了片刻，指了指面前的网兜，问道：“这里就是你捕捉到的时间吗？”

郑流星很认真地点点头，略带兴奋地回答：“是啊，这是我见过的最大的一块，我都快要抓不住了，差点让它飞走了！”

怎么，时间还能用“一块”来形容？不过，我没有说出心中的疑问，而是顺着他的话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么一大块的时间呢？”

郑流星冲他的左边抬了抬下巴，说：“你往左边走大概20米远，那里有一个小水洼，水洼的旁边有一只竹篓，你能帮我拿过来吗？”

我穿过茂盛的野草，向左边行走了20米，果然找到了水洼和竹篓。我拎起竹篓回到了郑流星的身边，按照他的嘱咐，小心翼翼地将竹篓的盖子掀开了一条小缝。郑流星慢悠悠地举起手中的网兜，耐心地将那一团看不见的“时间”，一丁点儿一丁点儿地塞进了竹篓里。

看着他那郑重其事的样子，我几乎都有些相信他的话了。

我好奇地问：“你这只竹篓难道是什么宝贝吗，为什么能够关得住时间？”

郑流星说：“这竹篓是我奶奶亲手编织的，倒不是什么宝贝，只是编得比较密实，装水都不会漏呢。说它能关得住时间，不太准确，我收集的其实是时空的碎片，也是天空的碎片。不过，时间和空间原本就是一体的，所以也无所谓吧。”

郑流星告诉我，时空有点儿像是一个个透明的塑料袋，有的装满了沉甸甸的记忆，就会变得厚重而结实；有的空空如也，就会变得轻飘飘的而且很脆弱。

距离地面越高的地方，时空就越脆弱，因为那里没有人生活，连鸟儿都飞不上去，所以没有记忆可以承载。当两团云朵撞在一起的时候，就会打雷，脆弱的时空被雷声震碎，就会出现闪电，那其实是时空的裂痕。

听到这里，我不禁想起了家里的老房子，墙上的裂痕确实和闪电的形状一模一样，但它却是因为承载了太多的记忆，所以才会出现裂纹，仿佛是承受不住记忆的重压。

世间的很多事物都是如此，承载的记忆越多就越脆弱，而唯独是容纳万物的时空，却恰恰相反。

6

从云端掉落的碎片，无形无质，就像一袭轻柔到极致的薄纱，在风中永不坠落地飘荡。

只有浓郁的记忆才能对它产生吸引。而草塘里的每一抹淤泥，恰恰都蕴藏着无穷的记忆，那是每一棵野草抽芽、开花和结果的记忆；那是每一只飞鸟破壳而出，第一次展翅飞上蓝天的记忆；那也是每一只小虫儿在盛夏彻夜高歌的记忆。

有时，这些记忆在泥土里埋藏了太久，会沉睡过去，需要新鲜的草叶子才能将它们唤醒。将淤泥和草叶子涂在眼睛周围，这样才能看到在空中飘舞的天空的碎片。

郑流星绑在网兜上的那件旧衣服，则代表着他最快乐的记忆。那是他五岁生日的那天，他的爸爸和妈妈一起给他买的生日礼物，上面印着他最喜欢的蜘蛛侠图案，不过现在已经太破太旧，看不出来了。

此外，还有一张他全家人的合影，也是在他五岁生日那天留下的，被他用透明胶带缠在了网兜的竹竿上，不过也已经沾满了泥土，黑黢黢的什么都看不到了。

我在草塘里一直待到了凌晨时分，和郑流星一起聊了很多，聊得很开心。直到准备离开的时候，我才发现，草塘里的许多小动物，青蛙、野鸭、蚂蚱，甚至是水洼里的鱼儿，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围在了我们的周围，我们只要一停止说话，它们就会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它们在向你讲述草塘的过往呢。”郑流星微笑着对我说。

这片草塘的面积，曾经是现在的十倍以上，后来越来越多的人来到了这里，修建起了村庄、市场和街道，草塘的面积不断缩小，最后就只剩下了这么一小片了。

然而在这仅存的一小片草塘里，依然生活着36只飞鸟、2305只小虫、214条鱼儿，还有1114只青蛙，当然其中有一大半目前还是蝌蚪……

“只有把那些无人在意的天空的碎片黏合起来，制造出一个与世隔绝的空间，才能留住这片草塘。”郑流星面色凝重地说。

“可是，你要怎么把这些碎片黏合起来呢？”

“我也不知道。”郑流星神情变得沮丧了起来，沉默了好一会儿，“先收集到足够多的碎片再说吧。时间不多了。”

7

时间真的不多了。

一转眼，铁路就已经修到了眼前，带着闪电状裂痕的老房子终于要被拆掉了。爸爸在邻村找到了一个临时的住处，我们全家人都要搬过去。

在搬家的那天，郑流星跑来找我，借走了一条用来露营的睡袋。他兴奋地告诉我：“小枫，小枫，我终于找到可以把天空的碎片黏合起来的办法啦！”

我也很为他高兴，连忙问：“太好了！快告诉我，是什么办法？”

“用梦啊，用梦做粘合剂，梦也是记忆的一种呀……”

我听得一头雾水，刚想要问个清楚，却被大人很不耐烦地拉上了车。

汽车开走了，我回头望去，看到郑流星瘦小的身影拖着一只大大的睡袋，渐渐消失在了我的视线里。

我很挂念郑流星，很挂念那一片美丽的草塘。

也不知道他的办法，最后到底成功了没有。

8

我最后一次见到郑流星，是在暑假临近尾声的时候。

我听说郑流星的妈妈回来了，她是回来帮忙处理拆迁的事情。

郑流星的家里也有一栋老房子，还有一个栽满瓜果的小院子，和一大片荒芜的草塘，因此需要处理的事情很多。

可是郑流星的奶奶很不高兴，和郑妈妈大吵了一架，说家里的事情都不用她管。

我不太能理解郑奶奶的决定，她年纪大了，又生了病，连路都快走不动了，为什么要拒绝郑妈妈的帮助呢？

我很担心郑流星，便来到草塘找他，却看到一群大人正搬运着木头，围绕着草塘边的一棵大树忙忙碌碌。而郑流星则到处跑来跑去，像一个小老板似的认真地指挥着这群大人。

郑流星见到了我，非常高兴，迫不及待地和我说起了他这几天里的经历。

原来，是郑妈妈偷偷找到了他，私下里谈话，问他最想要得到什么。郑流星说，他最想要在草塘里盖一座小树屋，用大房子换小房子。

郑妈妈欣然同意了。

“这座小树屋，和我在梦里梦见的一模一样，盖成后一定很漂亮！这里以后就是我的家了，也是草塘里每一个小动物的家，你有空一定要常来玩啊——小枫，你知道吗，今天其实是我的生日，这座树屋就是我的生日礼物。我的妈妈真的是太好了！”郑流星兴奋得又蹦又跳。

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么开心。我也很为他感到开心。

那天，我们聊了很久，聊了很多，聊到了他的妈妈，聊到了他的小树屋。

回到家后，我才懊恼地想起，我居然忘记了问他，要怎样才能用梦做黏合剂，把天空的碎片黏合起来。

9

大概过了一个月，我们搬出了临时的住处，终于搬进了新房子里。

搬进新家后，郑流星来找过我一次，可惜我当时正在上补习班，没有遇上。等我回到家的时候，只看到被他借走的睡袋正静静地放在门口。

我把睡袋放进了新家的阁楼里，心里感到十分失落。

又过了一个多星期，我才终于腾出了时间，回到老家去找他。可是看到一条崭新的铁路已经铺好，郑流星家里的老房子和草塘都已经不见了。

我沿着铁路来来回回地寻找，可还是什么都没有找到。村庄已经完全变了模样，过去的一切，仿佛从来都不曾存在过。

在铁路边，我遇到了一位熟人，从他那里得知，处理完拆迁的事情后没几天，郑流星的奶奶去世了。

在葬礼结束后，就再没有人见过郑流星，大家都认为他肯定和他的妈妈一起离开了。

我感觉心里空落落的，沿着铁路一路向前，走出了很远，一直到黄昏时分。

我忽然回想起来，郑流星曾经告诉过我，想要看见天空的碎片，还有一个更简单但是效果不太明显的办法，那就是闭上双眼，去回想那些最快乐或是最难过的记忆。

于是我闭上了眼睛，开始回忆这个夏天里，在草塘里度过的那些时光。

果然，在一片黑暗中，我隐约看到了点点微弱的光亮，如同一缕缕轻柔的薄纱，在半空中随风舒展、飘扬。

那些，就是天空的碎片吗？

我不知道。

我想应该是的吧。

10

这天的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郑流星邀请我一起去草塘里捕捉天空的碎片。

我答应了他的邀请。

我们来到了草塘边，看到郑奶奶编织的竹篓静静地放在一块小水洼的旁边。郑流星上前打开了竹篓的盖子，无数天空的碎片纷纷扬扬地从里面飞出来。

我问他：“你收集这么多的碎片做什么？”

郑流星说：“我要把它们重新黏合起来，造出一片新的天地，把我们的草塘装进去。”

“可是，用什么才能把它们黏合起来呢？”

“梦啊，梦也是一种记忆……”

啊，梦也是一种记忆！

我猛然从梦中惊醒，好像明白了些什么。我从床上跳起来，飞快地跑上了阁楼，翻找出了郑流星还回来的睡袋，小心翼翼地拉开了睡袋的拉链。

一只美丽的蝴蝶慢悠悠地从睡袋里飞了出来。

我的心脏怦怦狂跳。

我抬起了一只脚，慢慢地伸进了睡袋里。

脚底下软乎乎的，有什么东西在轻轻抚摸我的脚背，然后我踩到了一片坚实的土地。那是一片草地。

我一弯腰，整个人钻进了睡袋里，眼前顿时豁然开朗，一片辽阔的草塘出现在了我的眼前，满塘茂盛的野草正在随风优雅地轻轻摇摆。

在草塘的边缘，有一棵粗壮的大树，树上有一座漂亮的小树屋，无数美丽的蝴蝶和蜻蜓正在环绕着小屋飞舞。郑流星正坐在树屋的边上，欢快地晃动着双脚，他的头顶和肩上停满了蝴蝶、蜻蜓和小鸟。

仿佛是感应到了我的到来，他缓缓地回过头来，冲我快乐地挥舞着双手。

转载自：《儿童文学》第二届温泉杯获奖作品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