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市》

作者：兰梦醒

1

秋天快结束的时候，朋友邀我一起，去了一座长满柿子树与核桃树的山里泡温泉。至于在这样远离人烟的深山里，为何会有一家温泉旅馆，我也不得而知。不过，虽说在山里，通向那里的盘山公路，倒也修得十分平整。

路上塞着耳机，迷迷糊糊睡了一觉，醒来时车子已经停在了旅馆门口。

下了车，满满当当映入眼中的，全是旅馆周围的柿子树。山上风大，枝子上的柿子树叶已经落得所剩无几，地上满是红红黄黄的叶子，铺了一层又一层。枝头上橙红色的柿子，数也数不清，被湛蓝的天空衬托得格外显眼。真是个美丽的地方啊！随便把相机的镜头对上哪里，绝对都能拍出色彩丰富、美轮美奂的照片。我开始理解为什么这家旅馆的主人要把地址选在这里了。

泡完温泉，已经是傍晚时分了，难得来到这么一个令人身心松弛的地方，我们当然选择留在这里过夜。此时此刻，最要紧的，是填饱肚子。于是我们决定把车开到离这里最近的一个小镇上，去吃那里的牛肉火锅。

经过旅馆前台的时候，戴眼镜的店主老伯叮嘱我们说，山里今晚说不定要起雾了，让我们小心驾驶。还坚持让我们带上店里自酿的梅子酒，让我们就着牛肉喝。我们推辞不过，只好收下了。临走时，老伯意味深长地对我们笑了笑。我们抱着酒瓶，顾不上领会那个笑容的含义，就迫不及待地把车开出了旅馆。

我发现山里的天似乎黑得很快。车子在柿子树夹道的公路上开了十分钟左右，天色就突然暗了下来。而且正如店主老伯说的那样，果然还没走多远，就走进了一片白茫茫的浓雾里。想立刻吃到牛肉火锅的心情和必须小心慢慢穿过浓雾的心情，矛盾地交织在一起。让人着实懊恼。就在我们两人都要开始心灰意冷的时候，车窗外突然一下子亮堂了起来。

“咦？这条路上明明没有路灯的。”朋友诧异地放慢了车速，摇下车窗往外看了看。

我也打开了车窗——唔！只见先前的浓雾已经倏然散去，车窗外竟然是一片灯火辉煌的绝妙景象。照亮这片山林的不是什么路灯，而是枝头上橙红色的柿子。就是我们白天看到的，漫山遍野的柿子。因为柿子果肉并不十分透光，单独的一盏柿子灯并不十分明亮，只是柔柔地、红红地亮着，但是满树数也数不清的柿子灯一齐亮起来时，城市里炫目的霓虹灯就怎么也比不上它们了。

2

我们正陶醉于眼前的奇景，树林里突然蹿出了一个矮矮的、黑黑的影子。看见我们朝这边开了过来，那个小小的家伙便在地上一蹦一蹦地跳起来，朝我们不停挥手。借着车灯可以隐隐地看到它毛茸茸的圆脑袋和尖尖的耳朵轮廓。

那家伙该不会是什么妖怪吧？我心里有点发毛，暗暗希望朋友掉转车头回旅馆，也不用去吃什么牛肉火锅了。就让店主老伯随便给我们点什么食物，填填肚子就行了。可是朋友却显得很兴奋，踩了一脚油门，停在了它的面前，还热情地把头探出车窗外问：“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您好！先生。我是住在柿子山的山猫，方便载我一程吗？有点担心赶不上开市的‘谢神舞’呢！”

虽说可能有些不可思议，但此时和我们说话的，的确是一只灰白毛色的山猫。

“可以！可以！请上来吧！阿宁，还愣着干什么？快给山猫先生开门啊！”

我虽然有点怀疑朋友的脑子坏掉了，但还是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给山猫开了门。

“多谢！多谢！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没想到在这里能搭到车。夜间路过这里的车以前也遇见过不止一次，但每次司机一看到是我在打车，都飞快地开走了。你们真是温柔的好人呀！”山猫一坐进来就絮絮地说着，一幅很健谈的样子。

和它并排坐在一起的我，有些尴尬，嗯嗯啊啊地应和着。想想应该是我多虑了吧，这只山猫有着质朴的眼神，说话的语气也很诚恳，应该是一只很善良的山猫。

朋友倒是一点儿也不拘束，一边开车一边和山猫聊了起来：“您也是要去这附近的镇上吧？实不相瞒，我们是来这山中旅馆泡温泉的客人，因为听说小镇上有好吃的牛肉火锅。不知道您准备在哪里下车呢？”

“你们要去吃牛肉火锅？那应该是相反的方向才对呀！”“什么？”我和朋友都吃惊不小。

“如果你们要去小镇，应该在出了旅馆后往另一个方向走。前面可是山妖的夜市。我以为你们和我一样要去看‘谢神会’，再顺便买些山妖的核桃呢！”

“您说的山妖是什么意思？还有什么‘谢神会’‘谢神舞’……”我终于忍不住好奇问了一句。

“噢！山妖嘛，就是守护这片山林的妖怪喽！每年秋天，第一个起雾的夜晚，山妖们会在十里外的核桃山举行庆祝丰收的‘谢神会’。这一晚到场的宾客们可以开怀畅饮山葡萄酒，欣赏山妖酬神的歌舞，吃有趣的核桃盛宴。最棒的是，宴会结束后。山妖们会把珍贵的核桃摆在临时搭起的街市上卖！一年中，能买到这种核桃的机会可只有这一回啊！”

“核桃山难道不是遍地都是核桃吗？没那么稀奇吧！”朋友有些不解地说。

“是啊！况且我并不怎么喜欢吃核桃。核桃这种坚果，对于我来说，属于那种吃不吃都无所谓的东西。”我也附和着说。

“普通的核桃是普通的核桃，山妖的核桃，可不是普通的核桃。总之，一会儿你们就知道了！”山猫故意卖了个关子。

“就这么跑去山妖所在的地方，真的没问题吗？”我不安地问山猫。

“没问题！没问题！只要是从天黑时那片浓雾里穿过的人，都可以参加山妖的‘谢神会’山妖们都是很单纯很温和的山林守护者。说白了，它们其实是这座山上的树精、草精、花精之类的妖精，化成了人形。只要不是白白拿走它们核桃的贪婪之人，山妖是不会伤害你们的。”

“那要是有人白白拿走了它们的核桃呢？”我追问道。

“啊！那可不行！没有人会傻到做那种事的。总之不能那样做……”山猫的脸色严肃了起来。

“前面有一片灯火，是要到了吧？”朋友欣喜的声音打断了我们。

“啊！对对对！那里就是举行‘谢神会’的地方了！”山猫开心地在座椅上站了起来，“咚”地一声撞到了头。

我忍不住笑出了声——这家伙还真像个孩子一样啊！

3

我们赶到现场时，山妖们正在挂着一串串柿子灯的舞台上跳“谢神舞”。舞台背景是用各种树木的枝叶和当季的野花装饰起来的。伴奏的乐器只有笛子和鼓。然而听起来却并不单调。“谢神舞”的动作，看起来像是一种祭拜的仪式。照山猫的介绍来看，也确实是一个酬谢山林丰饶之神的仪式。跳舞的山妖们穿着颜色明丽的古式盛装，一个个身形修长，无法形容的漂亮。

舞台下面摆满了整齐的长桌。除了盛装的山妖之外，还坐满了各种各样的山林动物。山猫和狐狸自然少不了，野猪、野兔、狗獾、松鼠、刺猬……更是多得数不清。长桌上，用很多只竹筒盛着香气四溢的野葡萄酒，宾客们用竹杯畅饮着，刚刚喝完，马上有负责添酒的男性山妖拎着木桶和长柄的竹器，将竹筒斟满。席上的山妖也好，动物也罢，一个个都喝得脸颊红扑扑的，说说笑笑间，尽显醉态。

山猫带着我们穿过人海，在靠后的位置找到了一张有空位的桌子。我们学着所有人的样子，盘腿坐在了稻草编的蒲团上。山猫很周到地给我们的竹杯里倒酒。我和朋友便举起杯，兴致勃勃地欣赏起舞台上的“谢神舞”来。

我想起山猫在车上说的话，便随手拿起一个盘子里的核桃，想用它下酒。正要放进嘴里咬开时，却被山猫一把抢了过去，重新放在了盘子上。我这才发现邻桌有几道凌厉的目光向我投来。我吓得心上一凛，觉得又尴尬又疑惑。山猫把毛茸茸的脑袋凑到我耳边，小声地说：“要等‘谢神舞’跳完了，宣布开席的时候才可以吃。我知道你们都饿坏了！再忍一忍吧！等下唱完‘祈神歌’，仪式就结束了。”

我只好低眉顺眼地连连点头，生怕一抬头又撞上邻桌凌厉的目光。朋友在一旁一直憋着笑，嘴里的野葡萄酒都差点喷了出来。

这时，笛子和鼓声都停了下来。跳“谢神舞”的山妖们，脚步轻盈地退出了舞台。一个看上去足有一百岁，穿着深色长袍的白胡子老者，被一乘二人抬着的竹轿请上了台。老者伸出手里的木杖向天顶的月亮指了指。所有的宾客立即放下手里的酒杯，停止说笑。神情庄重地看向舞台。

“这便是山主大人了。”身旁的山猫小声介绍说。

我和朋友都点了点头，也万分恭敬地看着台上的山主。

“山川旷野，顽石厚土。花果枝叶，幼芽老木。泉溪鱼蟹，飞鸟走兽。有翅无翅，有足无足。日月风雷，霜雪雨露。丰饶之神，泽被万物……”

山主用苍老而浑厚的嗓音将这些祷词缓缓唱了出来。

他的歌声刚刚停止，便听见一阵阵林涛像潮水一样，由远及近地向我们这边涌了过来。仔细一听，那些风声在山谷里回响着的旋律，竟然和山主刚才的歌声一模一样。啊！原来，山风正在为“祈神歌”伴奏呢！于是所有的山妖和宾客们一齐开口，我们也跟着小声唱了起来：

“山川旷野，顽石厚土。花果枝叶，幼芽老木。泉溪鱼蟹，飞鸟走兽。有翅无翅，有足无足。日月风雷，霜雪雨露。丰饶之神，泽被万物……”

一曲结束，山主再次举起手里的木杖，在头顶挥舞了一阵，然后将杖尖指向天顶的月亮。只见月亮周围的云朵一下子散开了，星星们一齐涌向了月亮周围，又一下子散开回到了原来的位置。我突然感到脚底下泛起一阵凉意，便打了个激灵，这才发现，身上的衣服已经被夜露浸湿了。

人群再次喧腾了起来：“啊！丰饶之神赐福了。明年还会有个好收成！”

此起彼伏的欢呼声在山谷里回荡着。

台上的山主“咚、咚、咚”地敲了三下木杖，宣布开席。所有的宾客便将手伸向盘子里的核桃。

只见右边桌的黑熊把一个核桃放在桌面上，抡起熊掌“咔啪”一声，桌上的核桃一下子裂成了两半，里面里装的竟然是一罐香甜无比的蜂蜜。不是指甲盖那么小的罐子，而是实实在在的，小时候家里装猪油的那种土陶大罐子。这简直就像是某种幻术！可是看着黑熊在一旁吃得稀里哗啦的样子，那的确是一罐货真价实的蜂蜜。

我惊讶得嘴巴还没有合上，左边桌的松鼠也咬开了一个，核桃壳裂开的瞬间，一大堆榛子和松子“哗啦”一下流了出来，松鼠的面前顷刻堆起了一座坚果小山。

我和朋友正看得目瞪口呆，一旁的山猫也敲开了一个核桃，只见一只烤得皮焦肉嫩，油光四溢的松鸡，正摆在它面前，滋滋地冒着香气。

“抱歉抱歉！我们山猫祖祖辈辈都是吃肉长大的。虽说可能在这样有松鸡在场的场合。吃肉有些不太礼貌……可是没有肉的话，冬天太难熬了。”山猫说着，一口撕下了一大块鸡腿肉。

我吞了吞口水，也迫不及待地打开了一个核桃。啊！这令人馋涎欲滴的热腾腾的鲜香，不是牛肉火锅又是什么。朋友的核桃里，打开来的却是两副碗筷，两碟由蒜蓉、葱花和香油调成的蘸料。

“我的天！这神奇得有点可怕了啊！”朋友吐槽说。

我们顾不上想那么多，拿起筷子便开始大快朵颐起来。

于是整座山谷里，便飘荡着各种食物的香味，回荡着餐具互相敲击、碰撞的声音，以及颇为壮观的咀嚼、吞咽食物的声音。

4

“咦？这是什么？”我刚把锅里最后一勺牛肉汤盛进碗里，却看见锅心里赫然躺着一颗圆溜溜发着白光的小卵石。

山猫把脑袋凑过来一看，惊讶地说了一声：“哎呀！”大概愣了十秒钟后，像是突然下了什么重大决心一样地，一把抢过我的牛肉汤“咕咚咕咚”一饮而尽。

“您这是……您这样让我感觉太尴尬了，竟然让您用我用过的碗，还让您喝了剩下的汤……”我窘得脸都烫了起来。

山猫听我絮叨着，一句话也没有说。神情比任何时候都要凝重，它脸上的胡须快速地抖动着。耳朵上标志性的一簇毛耸立着。

我和朋友面面相觑，都不敢开口。

这时锅里那块白色的卵石突然一闪一闪，很有规律地亮了起来。

人群开始骚动，所有的目光都在朝我们这边聚集。有人用一种含义复杂的表情打量着我们，也有人开始窃窃私语，朝我们指指点点。

“是谁发现了神圣的月辉石？”山主在台上问。

山猫缓缓地举起了右爪：“山主大人！是我，柿子山的山猫。”

我和朋友都不明所以地同时看向了山猫，只见他目光坚定，胸脯却剧烈地起伏着。

“唔？据我所知，月辉石并不在你的烤松鸡肉里吧？”山主果然什么都知道。

“是的，山主大人。月辉石是在我和朋友共同享用的牛肉火锅里发现的。我的朋友们吃完了里面的肉，我喝完了里面最后一碗汤，在锅底发现了神圣的月辉石。”明明是在撒谎的山猫，语气里却全然没有一点卑鄙的成分。

山猫这家伙到底为什么要撒这种谎呢？

台上的山主若有所思地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举起木杖庄严地宣布：“从今天开始，山猫将成为新一任的山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守护好这片山林。”

山主举起的木杖在月亮、月辉石和山猫之间，划了一道闪亮的弧线，那道弧线穿起月辉石，一下子飞起，挂在了山猫的脖子上。

这时，所有的山妖和动物们一齐俯下身体向山猫行礼，口里恭敬地叫着：“山主大人！”我和朋友也只好照做。

“如果做了山主的话，您就永远不能离开这座山了。”刚刚成为新一任山主的山猫在走上台之前，对我解释，“虽说十分意外，但我想这一定是丰饶之神的安排。我会用心守护好这片山林的。等这里散场的时候，我会派熟悉山路的人送你们回旅馆。谢谢你们载我来这里，以后想来的话，这座山随时欢迎你们。”

说完，山猫便在一群山妖的簇拥下走上了台。望着它渐行渐远的背影，我感动得说不出话。想到如果没有山猫，此时此刻走上台的将是我自己。虽说当山主是一件非常了不起、非常神圣的事情，可是想到一旦当上山主，自己将永远呆在这座山上，远离自己的家人，独自活很多很多年，真是寂寞得可怕呢！

“山猫当山主的话，一定没问题的！它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一只山猫了！”朋友喃喃地说。

“是啊……”虽然在此之前我从来没见过其他的山猫，但我也无比确信这件事。

5

接下来的夜市上，我们用店主老伯送的梅子酒换了一些山妖的核桃。便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山猫让一只小狐狸当向导，带着我们找到了回温泉旅馆的路。

虽说回到旅馆已经是深夜，但旅馆的老伯一直给我们留着门，亮着灯。

“嚯！买了这么多的核桃呢？梅酒好喝吗？”慈祥的店主老伯推了推眼镜，打量着我们手里的核桃。

“啊……那个……”我无法告诉他梅酒最后的去向，所以一时语塞。

“其实完全没喝吧？”老伯笑了起来。

“老伯其实是知道的吧？山妖的夜市什么的……”朋友突然说道。

老伯微笑着点点头，给我们一人倒了一杯啤酒，摆出了一碟花生。

我们都没有睡意，于是索性靠着柜台喝着啤酒，和老伯聊起了今晚的奇遇。

聊着聊着，我突然想起了山猫跟我在车上说起的，不能白白拿走山妖的核桃的事，便问他，如果有人白白拿走了山妖的核桃会怎么样，老伯告诉我说，那样的话，那个人会变成山里的石头。

我这才突然明白了临走之前，老伯为什么硬要塞给我们两瓶梅酒。

至于我们买回来的那些山妖的核桃，带回城里之后，并没有从里面变出好吃的饭菜，也没有变出任何超出人想象的东西，就只是普通的核桃仁，只不过果肉要比一般的核桃饱满一些。

后来我仔细想了想，那样神奇的事情，大概也只能是在那座山里才能发生吧！我和朋友也曾试过再去那座深山里的旅馆泡一次温泉，可是山还是那座山，树还是那些树，却再也没找到过那家旅馆。

时间长了，就连我们自己也有些怀疑起那天晚上的经历，也许我们从来就没有遇见过什么会说话的山猫，也没有穿过大雾去参加过山妖的庆典吧！

那一切，说不定只是一场梦而已。

转载自：《儿童文学》第二届温泉杯获奖作品集